编者按:中国文艺评论网独家策划2016年中秋文艺微评活动获奖作品
最佳微评奖“玉盘”
伴随着《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近乎单调的节奏,舞者有条不紊、不厌其烦、一丝不苟、招式严谨地起势、亮翅、卷肱、云手、独立、穿梭、蹬脚,时而顾影独舞,时而双人舞翩跹,时而群舞慢斯连,全然不顾观众读不出故事、看不到情绪、捉不到情感的焦躁和看不明白表演生出的倦意。终于,流水潺潺而来,舞者脚尖轻拨水面,轻轻划出点点波痕,丝丝涟漪,天幕斜挂的镜面与舞台后方巨大的镜墙将流水的光影反射至剧院天穹,波光幻影延宕出另一清凉环宇;舞者渐次侧身、静卧,任流水穿越身体,浸润呼吸,任时间于波光潋滟中流逝、停滞,彷如亘古……流水低吟,唤醒沉寂,舞者缓缓起身,舞步如旧,吐纳方新,渐行渐远。当最后一名舞者的白色衣角飘飘然悄悄悄然消失于观众视野,舞台回到最初的空寂:地面粗犷挥就的巨大白色椭圆,如云似雾,投影于天幕右侧的半页明镜,灯光渐暗,弥漫每一寸舞台,时间再次停滞于空空如也……
《水月》演了什么?林怀民说,你看到了什么,《水月》便是什么。是了,你看见舞者飘起、悬空、滑落、入定,精雕细琢的一招一式,似天地风云际会,似人世爱恨离愁;你听见三百年的巴赫低沉缓慢,丝丝入扣渗进舞者的身体,而流水低吟波光粼粼,有如人闲花落,又似春山空寂。然而,你心有所感,却难道分明,心有戚戚,却欲说还休,竭力捕捉的主题、意念与情绪一寸一寸全部消融于耳目所及的空中之音、水中之月与镜中之相——它像极了李商隐的《无题》十五首,意象鲜明清晰而不可确解,典故皆有所出却朦胧多义。也许,这便是《水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深厚意涵?
知君莫如友,蒋勋说,《水月》是“从更根本的人的身体上去寻找吐纳呼吸的关系,寻找舞台上一个舞者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寻找舞台上两个人之间,或一组人之间彼此身体的牵动,寻找空与有、实与虚之间的关系,回到了太极的本质,也回到了东方哲学一贯寻索的本质”(蒋勋《舍此身外,别无他想》)。是了,一晌之欢,一时之愤皆非《水月》的终极意图,“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这参透了的东方哲学方才传达出质朴的舞者初衷。形骸万千,皆为虚妄!回归本源,静观自身,舞者修行的旅途原是细细体会身体的绽放。所以,林怀民从90年代后期便开始从寻找舞蹈形式的美转到探求美之所以存在的人的身体的可能性。这一转身,蒋勋说,“也许因为不执着于动作,动作才有了更大的纾解,也许因为放弃了形式,形式也才有了重新出发的可能”。《水月》70分钟的演出,舞者寂静而笃定的表演,和缓而匀称的呼吸一点点平息着观众各种缘由的急躁与不安,把观众从最初竭力去感受故事、寻找情绪、捕捉情感的强大主观意念中慢慢抽离出来,最后终于将之完全舍弃,并跟着舞者退出舞台的最后一个脚步,完成一段置形式于不顾,超脱身外,别无他想的冥思,完成了《水月》观与演之间于无声处胜有声的对话,或许,这便是《水月》的高妙立意和欢喜之心了。
《水月》是舞,亦是镜。它观照东方审美中的水月意趣,传达古典中国对于自然与生命的灵性冥想。它有“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也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的潇洒自适,更有苏子仰观宇宙,俯察自身,于水月“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中顿悟的“物与我皆无尽”的达观与豁达。它借助舞者肢体的绽放,演绎水月和镜花这两对中国古典文化中美好而空灵的意象,显影人世天地的种种无常与遇合,挖掘我们自己的文化中静观自省的力量,以向内的对抗说服向外扩张的意念,以构筑内心的坚强瓦解寄望外在的虚妄。
我喜爱《水月》,但我不懂现代舞,更不懂巴赫。《水月》于我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文/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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