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叙事的“新浪潮”
——评话剧《浪潮》
话剧《浪潮》的可贵,在于突围,在于建立了红色叙事新的可能性。无论是象征、表现,或者新写实主义、印象色彩,它提供的信息共同汇聚成了一种审美冲动。它所诉诸的感官更具主体色彩、更回归人物因而更内在、更温润,让人们期待戏剧迎来自己真正的新浪潮。
关于“左联五烈士”题材的创作,你可以想象出无数的可能性。近些年来,上海着力挖掘和打造红色题材作品,在建党百年之际,由回眸、重温进而落地为不同的叙述表达、审美想象,也为无数的可能性提供了一个叠浪堆花的独特景观,话剧《浪潮》就是其中之一。
这部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推出的作品,采用了一个水台,在舞台上布置了由实体的水和悬置升降的台面构成的多维空间,似乎极为大胆,但其构思附丽于行进的浪潮意象,象征性不言而喻。它似乎也想说明,在革命处于低潮之时,社会变革大潮正因一群年轻人蓬勃的、充满青春气息的体验和思考,正含英蓄锐、趋势不减地向着光明的未来扑叠而去。这个角度和意象很独特,锐意新颖,青春盎然。它实际上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探讨信仰、讲述牺牲、塑造伟岸时,我们到底忽略了什么?还应该讲述些什么?
在牺牲前后,这群年龄最大29岁、最小21岁的年轻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困惑、迷茫、坚定和柔软?我相信,这些最具体生动的部分,是当代年轻人所愿意看到的。我想起了后来鲁迅为“左联五烈士”所写的诗句:“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还有狄兰·托马斯的一句诗歌:“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那“忍看”其实是不忍看,那“良夜”其实充满凶险,在那个桃花初开的早春,我们所知道和不知道的,都那么让人揪心。话剧《浪潮》没有先入为主地“给”出一个后来的定论、概念或标签,而是努力还原被萃取提炼前的原生态面貌,还原人物的情感心理。
话剧《浪潮》的整体框架是象征性的。它所采用的水,在我看来至少有两层内涵:一是表达世纪变革浪潮的历史大势。二是寓意这历史大势下每一朵浪花所具有的价值、所展现的生命之美和青春之美。比如在讲殷夫的故事时,它设计了对烈士行刑的龙华警备司令部二等兵和小殷夫形象,既建立了充满张力的戏剧关系,也让历史情境具体化为一种同龄人不同命运的强烈对比、追求反差之中。死,不仅是一个纪念碑,而是不断地与鲜活具体的情感心理或价值形象建立对话——死与内疚、死与文学、死与顺从、死与爱情等,进而重建逐渐被概念化的牺牲的价值。或许,只有回到那个分明同龄却一个为了四块银元可以杀人、一个处境优渥却以血殉道的对峙情境中,你才能感受到潮湿沉闷、冷寂荒凉的早春里响起的枪声是何等孤独和绝望,才能感受到脚底潮凉的水光与滴答落下的水,预示着世界正在失温。
由于非常感官化、具体化的呈现,从中我隐隐看到了一种从经典现实主义突围的努力,就像上世纪80年代文学崛起的新写实主义,回归到具体情境中的人、还原人的感官体验。对于那群年轻人来说,死来得猝不及防,枪声响起的那瞬间,他们叙述着子弹横飞、击中肢体和各自扑倒的画面、声音、感觉,一切仍像在描述雷声惊蛰、弄堂卖花、雨滴落下。很日常,却越衬托出当时的惨烈。有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文学手法。但除了基本的动作性要求,谁说戏剧不可以开放包容呢?如果说殷夫的段落新颖地建立了一种巧妙的戏剧关系,那么剧中极力放大李求实因未能及时示警而负疚的心理,就很有表现主义色彩。在“左联五烈士”中,李求实较早察觉到了东方旅社的异样,但为时已晚。时间,在他的心理维度里不断打开、循环,就像拿了月光宝盒的至尊宝,他一次次回到东方旅社,近乎疯狂地大喊别开门。随着台面升起,“月光宝盒”让李求实穿越回了更早的另一个时空,在那里,他遇到了革命引路人施洋。在红色题材的戏剧语法里,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稍显常规的是柔石和冯铿的两场戏。这两场戏,分别讲述死与文学、死与顺从,采用的是打通人物与其作品人物、作品主题之间的关系,建立一种同理、共情和通感,兼具写实与表现的特质。差异在于,冯铿那段是一种女性的视角,侧重诠释其牺牲而为改变女性命运的主题。就像棉被里的棉絮,这两段戏是保温的,很实用,但盖下来有点塌。单独看,其实也不差,但在整体的风格节奏下,特别是殷夫、李求实两段新颖别致的情节之后,仍有一种激动移筷、因噎囫囵之感。不过没关系,有殷夫、李求实两段戏,这部戏已经立住。
胡也频的戏,从他和丁玲的爱情出发,落脚于他和儿子小频所传递的奋斗初心——为了孩子的未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涉及一些较为私人的情节空间时,戏是不太好把握的。但在这部戏中,无论是柔石与冯铿、胡也频和丁玲,都写得演得清爽而纯粹。在丁玲奔走营救胡也频的过程中,她贿赂看守递信的细节,呼应着胡也频身无分文坐黄包车给她送花要她付账的情节,让我们看到了英雄作家的日常,看到了他们在那世界里和光同尘、尴尬窘迫的一面。
这一段段,就像一叠叠浪潮、一朵朵浪花,隐伏着洪波涌起的时空情境。话剧《浪潮》的可贵,在于突围,在于建立了红色叙事新的可能性。无论是象征、表现,或者新写实主义、印象色彩,它提供的信息共同汇聚成了一种审美冲动。这冲动可能在一些技术解构的实践中已有脚印,比如王翀的“2.0”系列作品,巧合的是王翀也曾称自己的实践为“新浪潮戏剧”,但话剧《浪潮》所诉诸的感官更具主体色彩、更回归人物因而更内在、更温润。于是不免期待,在影视领域推出《觉醒年代》之后,戏剧也将迎来自己真正的新浪潮。
(文中图片来源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微信公号,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郑荣健,《中国艺术报》记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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