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及其诗作《登金陵凤凰台》,很多人熟悉,但是李白有什么样的爱情,正史野史所及罕见。由南京市越剧团演出的越剧《凤凰台》,由这首诗而演绎出李白的传奇化爱情,把诗与爱、浪漫与潇洒、自由与永恒,在盛唐的笙箫里,在安史之乱的背景下,完美发酵,有机融合。戏剧情节又严谨得好像是历史上真的发生过,看后令人感叹唏嘘。
在当代剧作家中,罗周的文才、诗才、剧才、史才是令人称奇的。难得的是,她还有另外三种超强能力:艺术想象能力、戏剧组织能力和思想发现能力,这在她的很多作品中不难见出,尤其是这部《凤凰台》。所有的台词都是文学化的诗词、性格化的戏词;诗与戏完美融化,诗被彻底戏剧化。在她惯用的四折一楔结构中,通过李白和玉真凤凰台上“三登”“三别”,把李白“追舟”、李白“弃座”、“抽刀断水”,宗小玉“泣血叩宫”、“千金买壁”、“永别”、《凤凰台》一诗的诞生等情节,高温熔铸在一个戏剧生命体中。全剧的整体结构甚至每一场的结构都匠心独运,避开常规,不落俗套。每一场都在向纵深层次展开。
读剧本时常有疑问:这些既奇绝又合理的情节是怎么想到的?怎么写出的?例如,开场覆舟山下的“追舟”:李白只闻琵琶声(听到袅袅仙乐,便断定是美人),就解裘换船,不顾一切地追去;江中行舟,追了半城,也追出了半个金陵、一个大唐的繁盛风华。追至两船相近,李白亲自把桨,竟去撞那画舫;那拨弦之人(玉真)身随船摇之时,他箭步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而此时,李白还不知道与他情定三生的是李世民胞妹大唐九公主玉真。只短短一折,便写出了“追、撞、搂、别”,转折奇峻,流畅天然。“断水”一折,本是李白婚宴,然玉真带御林三百、宫娥千人,皇家阵仗,貌似闹宴抢人;但“断水”示情后,竟遽然离去。真是千回百转、险象环生。
《凤凰台》叙述的是李白和两个女人的爱情,一位是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玉真公主,一位是李白的最后一任妻子宗小玉。玉真似火样燃烧,小玉如海般深沉,二人都活在李白的诗里,又共同看护着李白。叙事时而大开大合奇峰陡起,时而严丝合缝合情合理。全剧写李白与玉真“三登”“三别”凤凰台,“三登”是为了“三别”。“三别”都有内在冲突,但都是更高人性层面上的“选择”,是令现代人“惊羡”但又不可企及的“拒”。
好看的故事、生动的人物是戏剧的外层观赏层面,这是必备的,难得的是所有的外层都直通内层的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爱的传奇、诗的传奇,背景是一个传奇的时代:三个人物故事的背后表现的是大唐文化辉煌强盛的生命力,显现的是人的高贵精神以及这种精神的强大震撼力和感染力。那是一个虽然远去了的但确实存在过的中国还有中国故事:飞扬生猛、荡气回肠、气象宏大。
诗,能干什么?诗,有什么力量?第四折“歌月”中,玉真揭破宗小玉的真实身份之后,告诉李白,她与小玉对李白“爱的理由”:
玉真:昊天不仁,世道荒凉。我与她呵,(唱)遍体鳞伤半为鬼,幸遇先生救蛾眉……此身浸淫诗中味,始信红尘未成灰。思之千悲转万喜,愿化翰墨永相追!
李白:取笑、取笑!李白一世,无官无爵……
玉真:你有《行路难》《将进酒》……
李白:无职无俸……
玉真:有《长相思》《梁甫吟》……
李白:无田无业、无以为家……
玉真:那《玉阶怨》《清平辞》《梁园吟》《乌夜啼》,还有那《长干行》《静夜思》……哪一处不是你家,哪一处不是我家,哪一处不是百代之后,千万人家?世有先生,方见大唐!(摇摇欲坠)得遇先生,玉真之幸!告辞了……
“世有先生,方见大唐!”诗是通神的。诗征服了一切,诗成就了一切,诗拯救了一切,诗也照亮了一切;所有的灵魂都得到了安放,所有的美好都有了归属,所有的真爱都可以放飞,所有的生活都值得拥抱,所有的日子都值得一过。红尘不再是灰,尊卑不再是墙:他们的浪漫、他们的燃烧、他们的率真、他们的通透、他们的痛快、他们的潇洒、他们的深情、他们的执著、他们的单纯、他们的纯粹、他们的明亮、他们的义无反顾、他们的视死如归,等等。这些都是对古代中国人形象的诗意表达。
契诃夫曾经说过:“俄罗斯人,没有戏剧不能活。”这固然表明了那个同样伟大民族的文化底蕴和精神追求,但语句中分明有姿态、修饰、期盼的意思;而大唐的诗酒精神,确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存在,是情感方式、交流方式、生活方式;诗意渗透进每一粒灰尘里,诗情飘洒在每一片空气中。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被诗的精神过滤并重塑过;他们的选择常常是惊天动地、一诺千金,而绝少鸡零狗碎、斤斤计较。诗酒、李白、大唐,至高无上的贵族精神,健康健全的人性人格,让我们找回了文化自信。
南京市越剧团这个年轻的团队,行当齐全,阵容强大。主演李晓旭唱做功夫十分出色:前有《乌衣巷》的一人分饰二角(王徽之、王献之),一剧分唱两腔(毕派、竺派);《凤凰台》中,她把青年李白、中年李白、老年李白刻画得栩栩如生。南京的“诗韵越剧”为“才子佳人”故事注入了新的文化内涵,提升了新的精神高度。
(作者:马也,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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