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江西省京剧团创排的现代京剧《碧血慈云》,笔者深受感动。这感动,首先源于剧中催人泪下的母子情和演员们自始至终卖力的表演,其次来自于一个地方院团短暂“沉寂”后重新崛起的崭新面貌,更重要的是,观众再次目睹了革命老区文艺工作者在进行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时迸发出的如火的创作激情和全情投入的创作态度,身入、心入、情入,《碧血慈云》的主创当之无愧。
新中国成立以来,戏曲舞台上涌现了一大批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因为特定的历史原因,其中尤以革命现代京剧影响最大、最广。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除几个样板戏是集全国之力打造而成外,相当一部分剧目都是由革命老区的文艺院团创作、演出的。这种情况的出现或与革命历史题材文艺创作本身所具备的特殊性有关。但凡这片土地上曾经红旗招展、英雄辈出,此地的文艺工作者免不了对革命事迹耳濡目染,因此,每有机会从事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他们便会自觉调动起每一根神经、每一个艺术细胞,抱着必胜的信念把英雄的事迹广为传扬,让更多的人接受信仰之光的洗礼。这里面除了有艺术追求的问题,还涉及精神和信仰层面更高远的追求。
《碧血慈云》又是这样一部震撼人心之作。在江西这片“充满红色记忆、洋溢红色热情、释放红色活力的红土地”上进行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一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素材优势,另一方面也面临着很大的挑战:因为此地绝大多数英烈故事和斗争历史早已被先前的文艺工作者搬上了舞台;与此同时,创作主题的矿藏都被文艺工作者们深挖深采过。新时期的广大文艺工作者究竟应如何做到让红色精神放射出新的时代光芒?《碧血慈云》的主创团队给出了创造性、创新性的回应。
京剧《碧血慈云》由江西省文演集团与遂川县人民政府联合出品。全剧讲述了1928年肖家璧反动武装在遂川城内大肆烧杀掳掠之际,张龙秀同志为掩护群众撤离被捕,断然拒绝匪徒提出的供出革命武装下落等要求,慷慨就义的故事。
《碧血慈云》的编剧步川并未选取在我党历史上已有定论或者广大群众耳熟能详的革命先辈,转而塑造了一位相对默默无闻的革命母亲——张龙秀(江西省首任省委书记陈正人之母),仅从这点便可看出他的胆识和智慧。但站在艺术创作和受众欣赏的角度,舞台上又绝不可能存在真正“默默无闻”的主角。因此,如何写出“平凡”的革命母亲张龙秀的“不平凡”,是摆在编剧面前的首要难题。好在编剧以仅存的半页A4纸篇幅的史料记载为基础,大胆虚构、巧妙编织,为该剧填充进诸多既符合历史情境又不违背人物情感逻辑的戏剧情节,进而赋予主角张龙秀饱满立体的人物性格。于是,观众们得以看到教儿读书时语重心长的张龙秀——“你要多读书、明事理、学好样,长大后要做岳飞、包拯、文天祥”;看到与儿久别重逢后喜不自禁的张龙秀——“云散云聚雁去雁回花落花开草枯草长,今日里喜从天降”;更看到面对敌人时大义凛然的张龙秀——“打铁不怕火星烧,革命不怕斩人刀,斩了头来还有颈,斩了颈来还有腰。”
张龙秀身上既有全中国乃至全人类的母亲身上所具有的舐犊情深的普遍情感,又有着特定历史时期、特殊历史环境造就出的革命女性目光远大、信仰坚定的非凡品质。当平民母亲的普遍性和革命母亲的超越性通过艺术表达在舞台上交汇融合,张龙秀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自然而然地印刻在观众脑中,成为革命现代京剧中又一个典型形象。
主题的纯粹和深邃,是《碧血慈云》之所以成功的重要保证。《碧血慈云》通过塑造一个有独特个性和独特认识价值、审美价值的母亲形象,深刻揭示了人民同党的关系,以生动可感的艺术实践正面践行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我们清晰地感知到,编剧步川想以一个革命老区文艺工作者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告诉世人:人民哺育了党,党领导人民为美好未来而奋斗。
在革命的低潮期,面对卷土重来的凶残敌人,张龙秀毅然决然地申请入党。她不是不知道此时此刻选择入党也许就是选择死亡,不是不清楚丧心病狂的敌人随时可能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二十一载好时光,张龙秀将全部心血化入对孩儿陈林的辛勤哺育和谆谆教诲;而这往后的每一秒,她更是要用生命来守护她所遵循的信仰。那一刻,庄严而神圣的红色光芒照耀舞台,张龙秀,这个出身大户人家的知识女性,在严酷的革命岁月里,清醒地认识到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坚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她的选择震动了儿子陈林,震动了遂川城的百姓,也震动了今天的我们。没有流血牺牲,也无枪林弹雨,甚至连一句半句的豪言壮语都不曾有,只是一个决定,一个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却足以带来爆炸性的巨大能量,足以让在场的观众接受精神的洗礼,这便是戏剧冲突所蕴藏的无穷力量。
初心何为,何为初心?初心就是尊重人民的主体地位,初心就是不忘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哺育之恩,初心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
如果说思想的深刻和情节的感人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在这片热土上有着革命历史题材舞台艺术创作的深厚积淀,那么,全剧表达方式上的创新则让人眼前一亮。该剧所采用的舞台叙述方式可称得上是一种对革命意识形态的“非常态”书写。剧中,革命无处不在,却始终被置于后台,就好像全剧倒数第二场的处理方式,母亲被捕下狱的情节只通过在场的陈林转述,而整个舞台则交与主人公陈林去展现他的痛苦和懊悔。如此一来,演员们有了充足的表演空间,他们得以施展“十八般武艺”,用唱做并重的表演让戏迷们大呼过瘾。《碧血慈云》的主旨始终不曾通过强烈的视听觉冲击方式直接呈现于舞台,舞台上接连出现的不过是一个个片段式的故事,然而,通过类似蒙太奇的手法将这些原本碎片化的故事连缀成篇后,整出戏不仅显得结构整饬,更具有了一种令人难以忘却的崇高感和神圣感,让人情不自禁地追思革命先辈的不易,遥想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
当然,《碧血慈云》高质量的舞台呈现离不开导演高超的艺术造诣。仅以结尾为例,为革命献身的张龙秀重现舞台,并从舞台后区向前区走来,而陈林则由前区往后区缓步移去,母子二人在舞台中央擦身而过,顷刻间,漫天雪花飘洒,如梦似幻。雪花落得正是时候,它带给人一种淡而持久的哀伤,像是在怀念为革命牺牲的母亲,哀伤中又夹杂着些许感动,雪花的洁白似乎象征着革命者永远纯洁无瑕的内心。在对诸多复杂的情愫的把玩和咂摸中,在对母子情的深情咏叹里,古典戏曲凝练节制、意境悠远的传统美学精神得以发扬。
最后,不得不单独提到《碧血慈云》的音乐,作曲家朱绍玉的音乐天才为全剧增色不少。《碧血慈云》剧中的几个经典唱段可称得上词曲俱佳,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高亢激越的唱腔为文学性浓厚的唱词插上了双翼,助它直上青云,又钻入人们心底。朱先生为《碧血慈云》精心创作的主题唱段“为娘送儿三宗宝”更是听得人潸然泪下。提起具有赣地色彩的音乐,不得不提赣南《长歌》(送郎调)。或许大家对这个名称有些陌生,但感动中国的江西民歌《十送红军》便是在赣南《长歌》(送郎调)的基础上加工、发展而来。今天,再次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没想到在京剧声腔的严格限制下,它还能显得如此灵动飘逸、如此宽厚博大。每当旋律响起,红土地熟稔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将人带入戏剧情境。朱先生设计的京剧唱腔不仅具备表情达意、深化主题的功能,还带有极强的戏剧性、动作性乃至行为目的性,实质上早已跳出一般戏曲配乐的范畴,成为全剧除文字外的第二语言。
《碧血慈云》是一出源于江西、书写江西且能代表江西的现代京剧,它的激情、它的色彩、它的纯粹、它由内而外的气质,无不向我们彰显着它来自一个对革命有着深刻认识和真切体悟的地方。不可否认,《碧血慈云》在艺术上尚有提升空间,但它所展现出的革命老区的文艺工作者面对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时“培根铸魂”“守正创新”的担当精神和使命意识值得充分肯定。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赣鄱大地的文艺工作者们,再一次以自身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坚守住了红色创作的前沿阵地,为繁荣革命历史题材舞台艺术创作作出了独特贡献。
(作者:文豪,单位:南京艺术学院;仲呈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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