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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剧:流行于沪宁沿线以及杭、嘉、湖地区和皖南城乡的地方传统戏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锡剧旧称滩簧,起源于清乾隆、嘉庆年间无锡、常州一带的叙事山歌“东乡调”。太平天国前后,“东乡调”与道情、唱春、宣卷相融合,逐渐发展成曲艺形式的“滩簧”。锡剧以唱为主,曲调优雅抒情,生活气息浓厚,别具江南水乡风韵,为江南地方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源。2008年6月7日,锡剧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编号Ⅳ-103。
一封绝笔《与妻书》,危崖惊涛般夹峙着一段旷世爱情故事。虽时间已过去百余年,然至今读来,依然深挚而亢烈,恍若庭院深深而闻铁蹄枪炮。这封书信,就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于1911年4月24日参加起义前夕写给妻子陈意映的信:“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从遇汝以来,常念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底底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以死别之志,叙往日闺情,透着大悲悯和小别离的慷慨与温柔,不绝如缕。几天后,林觉民起义被俘,被枪杀于广州天字码头。
知道林觉民,已是很久远的事了,然而执念常在,似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就因为这封《与妻书》。书信不长,甚至有关史述也不多,但其中的旷世奇情、亢烈奇志,留给了戏剧丰富的想象空间。锡剧《卿卿如晤》(编剧罗周、刘兴尧,导演童薇薇)取材于此,以“缔婚”“盼归”“取义”“诀别”四场戏来演绎故事,形式上暗合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体例。罗周是极富才情、极有辞采的青年剧作家,往往能攫取题材中最蕴藉传神的点,兴会所至,尽得意趣神色。区别于她的成名作、昆剧《春江花月夜》的全凭兴会、无中生有,锡剧《卿卿如晤》并非无中生有,它的悬念甚至奇崛之至,偏从容而来,像说起深巷明朝卖杏花。
悬念在哪里呢?在林觉民、陈意映何以能情深至此;更进一步说,该是怎样的人间奇女子,才能够理解、包容乃至放飞丈夫去奔走涉险、取义救国?又是怎样的大勇毅大慈悲,让林觉民于大不忍中能忍,毅然决然地投身革命、慷慨赴死?在闺防犹未完全“解禁”的晚清,两人从包办婚姻起始,聚少离多,本是很不可思议的事,而有限的舞台时空并不足以给他们谈恋爱补上一课。最悖论的是,从《与妻书》中可见,林觉民断非绝情无情之人,可他投身革命的志向是如此果决坚定、处境是如此险象环生,他越是至情至性,便越难以解扣。
在锡剧《卿卿如晤》中,我们看到了颇具新意的破解方式。在第一场“缔婚”,林觉民作为新姑爷随父造访陈家,不满包办婚姻,假托如厕意图从后门溜之大吉,结果误打误撞遇到了从未谋面的陈意映并请她指路。一个满怀期待,一个无心流连,偏两人都还不知对面是谁。两人一路行来,言语交接,前者已渐悉真相,故意转回廊、折深院,不取直径偏绕远,后者依然蒙在鼓里,慷慨抒怀“为了来日那个世界”。当林觉民有些无赖地讨要引路姑娘姓字、得知真相愣神间被轰出门而跳脚大喊“意映开门,我妻开门”时,我禁不住想起黄梅戏《牛郎织女》里的唱词“到底人间欢乐多”,忍俊不住,更为之唏嘘叹惋。这摆脱了灌输革命思想的僵死与粗暴,让林陈二人的初识充满了生活气息,同时把林觉民忧国忧民的胸襟自然而然地表露了出来,而陈意映也接住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它很契合戏曲程式表演的歌舞形式,特别是陈意映托一篮子枇杷为道具,一则寓意家庭的吉祥安康,联络起林陈二人的情感;二则为演员的表演提供参照和支点,使歌舞富有儿女情态,显得更活泼生动、趣味盎然。
林觉民投身革命、取义赴死,无疑是壮烈的,但就家庭而言,显然是一个悲剧。在他就义后仅两年,陈意映也抑郁而终。悲剧之事,以喜感的生活画面开场,自然不是为了消解其价值。其中蕴含的审美辩证法,在传统戏曲中不难觅得,像人们常见的“大团圆模式”,或者像《乌盆记》用喜剧包裹一个惨绝人寰的悲剧,都带着一种未知生、焉知死的人文悲悯与民间智慧。在锡剧《卿卿如晤》中,亦由此别开生面、自现深挚。
第二场“盼归”,此时林陈已结婚三年,林觉民留学归来,未至家门而托同学捎话,实际是去行刺水师提督。这里借助仆人端来的一碗馄饨渐凉、外面的枪声和街头仓皇,把陈意映久等的闺怨迭进到焦灼和恐慌,很好地设定了情感的层次。第三场“取义”,讲同盟会聚集谋事、林觉民写绝笔信,前为铺垫,后为重头。这一场戏的舞台处理得很脱空、很写意,议事毕即投光转入林觉民,通过唱段与幕后歌、另一时空的亲人形象呼应,凭空挥毫,把程式表演的优势发挥了出来。到了第四场,说是“诀别”其实更像是陈意映的“送别”。这里用了几更声起的时序叙事,明知夫君此去九死一生、实同永诀,心知夫志的妻子却屡难开口,娇嗔也罢,任性也罢,说不尽剪烛西窗夜话长,其实内心早已西湖决堤、淹淹泱泱。这几场的布局都很好,紧紧抓住了戏曲善于抒情的特质,同时也创设了时空衔接的新的舞台形式。
这部戏的表演很难,难在情感呈现。陈意映不是寻常村妇,也不是一般娇莺,而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家闺秀。她受丈夫影响而放了脚,也读书习文,是有见识的人,对晚清时局的风波险恶,心里应该是有定数的。那么,就像她苦别三年而能等,她的情绪必定是久久克制,是通过谢安木屐折齿般的失态暴露出来的。当枪声打破了宁静,她牵挂丈夫的安危;林觉民归来,她投入其怀中大哭,所有的压抑克制,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以柔弱之躯去强忍那么久,此时此刻,她重新成为一个小女人,酣畅淋漓地爆发和依赖,就越能显出情感的张力。林觉民呢?难拿捏的是既不宜过悲又不宜太慷壮,太悲则不像此心已决的志士,太慷壮则显得无情,他要先有不得已,而后才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慷壮悲慨。
由于缺少表演参照和道具倚借,第二场中的陈意映、第三场中的林觉民,部分情境里的表演分寸是有推敲余地的。比如,陈意映等林觉民归来,馄饨、枪声可以说是“等”的参照,但缺乏舞台视觉感,当她奔上奔下、焦虑万分之际,看不见生活内容就容易显得过度失措。想想京剧《荒山泪》里那段“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虽人物身份不同,但那看月影、听人声、引机杼、动疑情的焦灼与警敏,移身动形的幅度不大,却把“等”的过程表现得极为传神。这部戏的表演,若借助诗书笔墨或针黹女红等道具,为表演提供支点,会不会更好呢?再如,林觉民写绝笔信,何止笔重千钧,宜小幅度,宜举笔慢而落笔快,这样才足以表现他内心的挣扎和悲绪万千,才足以表现他参加起义的决心。但此处表演似乎兴会有余,缺乏情绪情感的过程。若演员在表演中稍多一点停顿、沉凝和静止,情感可能会更加凝实。
整体上看,锡剧《卿卿如晤》已显出不错的成色,真挚感人,意趣盎然,并在戏剧性的捕捉上颇有亮点。它的音乐、唱腔是好听的,兼有知识分子的优雅和江南民间的生活气息。而导演尝试衔接传统的写意空间与现代多时空切换的守正与创新,不仅给人带来了虚实相间的新颖体验,也较好地兼容了程式化与生活化。尽管它还存在个别瑕疵,也是更高期待下的管窥放大。旷世奇情、亢烈奇志,化作卿卿如晤,或因女性视角使然,却像一轮明月照九州,照见人间别离苦,照见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有小确幸,也有大慈悲。
(作者:郑荣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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