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话剧《正红旗下》观后
北京人艺话剧新作《正红旗下》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的刺激:它根据老舍未完成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以及李龙云的改编剧本而创作,叙述庚子事变前后老舍自己的家族往事,好像要把《茶馆》中未尽的相关前事溯源似的补充披露出来,从而激发起观众的寻根究底的好奇心。而随着剧情进展,一些更丰富而深厚的新意味逐渐被品尝到。
(图片来源:“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微信公号)
间性叙述体与京味文艺的新果实
这部戏从头到尾带给观众以浓郁的京味。同《茶馆》完全固定于裕泰茶馆这一公共空间、让叙述人隐身而作全然旁观式叙述不同,《正红旗下》选择以家族叙事为主而兼及周围亲属关系和场景叙事,并且设计出由京味文艺创始者老舍自己现身说法的新叙述体:花甲之年的老舍本人多次反复出场(他写此小说时刚过60岁),同时承担起回忆式口述和实际参与的功能,意在以老舍的旁观性与参与性相交融的间性叙述体,起到既叙述剧情又推进剧情的双重作用。这就展现出老舍的旁观式回忆语体与他“穿越”进剧中与父母相亲相伴地对话的在场式对话体之间相交融的新格局,烘托出冷峻理智与热烈情感相互共生的京味语体氛围。而以这种由老舍家族成员和满清贵族们的地道京腔京味北京话为中心并依托其基础,观众可以感受到旧北京的一系列视听觉风俗奇观:开场时在烟雾苍茫中徐徐前行的一队人马中,有骆驼、旅行者行囊、风车等旧京城生活标志物,随后还有满清破落家庭的日常生活仪式、家族关系纷扰,以及皇城保卫战、八国联军欺凌京城百姓等场景。这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老舍出生后“洗三”仪式的庄重和乐观氛围,老舍姑母和大姐婆婆之间强势争吵的可笑情状,众人城头看炮的无知和愚昧,贵族们自掌嘴巴的不争之耻,以及以为背上刺字就可以成为岳飞的滑稽等。观众还可以通过德国军官和士兵、牛牧师、教堂、护国寺等人和事,在想象中亲历庚子事变时的京城家国灾变景观。这些共同组合成为一曲衰败家国的悲情况味。
写实与写意间互动的美学风格
这部戏以10场规模,在快捷灵动的场景转换中叙述发生在老舍父亲舒永寿家、大姐婆婆家、便宜坊王掌柜肉铺前、定大爷家、教堂门口、东长安街、粮店、报国寺等地点的事件,让人欣赏到一种写实与写意间互动的美学风格。这里既有高度写实的场景和人物,如精心刻画老舍姑母和大姐婆婆各自的扮相,渲染她们之间的持续对飙,重点讲述舒永寿在保卫皇城战斗中悲壮牺牲的场面;还有简略而传神的写意场面,如让琉璃瓦屋顶作为舞台背景和道具而反复呈现,生动地再现北京城的地缘环境和景观,特别是以破瓦颓垣象征清王朝的大厦将倾和摇摇欲坠。同时,更有老舍本人时而以后人姿态对往事作的旁观式追忆和反思,时而又投身进去试图跟已逝父母展开亲切对话,仿佛要重新参与和干预那段早已飘逝而去的历史似的,这就产生了一种亦真亦幻、真幻交融、写实与写意间互动的美学奇效。
多层次典型传神的清末人物群像
这部剧引人注目地塑造出多层次典型传神的清末人物群像。这是一群亲历和目击清朝败亡的多层次人物,其中有贵族、没落贵族和下层平民。他们既在鲜明个性中透露出普遍性,即展现典型性格风采,同时又流露出中国传统美学中“性格”或“面目”应有的“传神”魅力。这里至少可以梳理出喜剧型、悲剧型、反讽型和反思型四层次人物典型。在喜剧型人物中,可以见到盛气凌人、得理不饶人的大姐婆婆,喜欢显摆、斗嘴和欺负弟媳的姑母,信奉基督教、在清朝贵族遭到德国人羞辱时还主动递上鞋的多老大等,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满含自我否定而又可笑的意味,属于那注定要衰亡的社会阶层的群像。悲剧型人物则在面临毁灭的命运中流溢出个体的美德、善良和正义等正面品格,如身为下级旗兵但为保卫皇城英勇献身的舒永寿,勤俭持家、忍受姑姐欺负的老舍母亲,美而惠却总被婆婆欺负的老舍大姐,富于见识但报国无门的福海二哥等。而反讽型人物是那种自以为国之栋梁、而其实是国之蛀虫或败类的人群的象征,如身为武将却不善武艺、整日玩鸽子、议论京戏的二品大员云翁、三品大员正翁,玩鸽子到痴迷、不惜以老婆换两只鸽子、令老婆羞愤自杀而不知悔改的博二爷,没有真本事却误以为做岳飞只需仿照其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字、因此而痛得嚎叫的大姐夫,只想通过教育让人们生活雅致、但不思开民智、愤而出家、目睹护国寺葬身火海的皇亲国戚定大爷。查老三所说“咱们旗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脸”的话语,在剧中实际起到反衬这类人的嘴脸、增强反讽式效果的美学作用。至于反思型人物,无疑是叙述人兼参与人的老舍本人,他的在场体现与观众的亲密对话性,更兼有后设性反思者与当事人这双重身份,有利于入情又入理地追忆老舍家族往事,更便于当代观众想象地参与和旁观百余年前人世沧桑,激发起与近现代国史有关的新的历史兴亡感。
“一击两鸣法”与旧家国双重挽歌
这部戏的构思奇巧处在于,直接说的是老舍自家事或家史,而让人目击的则包括了整个满清贵族阶层、乃至整个古代中国帝制和旧国家的必然衰败命运。这难免让人想到脂砚斋评《红楼梦》时推举的“一击两鸣法”。在《红楼梦》第五回叙述到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时,脂砚斋插入这样的评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同《红楼梦》写林黛玉时顺带提及贾宝玉、由此而一举把这两个人物相提并论并结成同构关系相一致,这里同样透过老舍家族的衰败场景而“一击两鸣”地营造出整个旧制度和旧国家同旧家族一道濒临衰亡的家国同构式体验。这显然是在以老舍家族史叙事而试图小中见大地透视清末国史及国运,凸显出家国同构的史学气度,堪称历史大变局下一曲旧家国双重挽歌。
元《茶馆》精神的生成
看过《正红旗下》后我不禁想到,在老舍话剧《茶馆》首演65年后,北京人艺终于出现一部仿佛在回溯《茶馆》前事、并将其中一些未尽事宜加以展现、具有元《茶馆》精神的新京味戏。这里的元,带有追溯故事源头及其缘由的意思。元《茶馆》精神,是说《正红旗下》体现出一种对于《茶馆》精神予以重新回溯和深入反思的鲜明意向,一种回到《茶馆》源头而重新寻觅其精神气象的美学态度。这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在剧情上,返回《茶馆》故事发生的开端乃至前夕,去寻找那些人和事的前事及其缘由;二是在精神上,深潜入《茶馆》故事隐秘层面,探询导致那些人和事发生的大历史境遇。确实,与《茶馆》叙述戊戌变法、军阀混战和抗战胜利三时段近半个世纪旧中国风云相比,《正红旗下》只集中深描老舍出生的庚子事变前后的短暂历史横截面,让当代观众目睹后来在裕泰茶馆中现身的王利发、常四爷、刘麻子、唐铁嘴、松二爷、秦仲义等京城市井人物的最早雏形,并且了解这些人和事的发生过程中的历史逸闻掌故,从而形塑出老舍家族成员以及周边人物群像,主要有他父亲、母亲、大姐、姑母、大姐婆婆、福海二哥、云翁、正翁、博二爷等,由此产生出启发观众回头透视《茶馆》中主要人物的历史渊源的新的美学效果。而这样的新美学效果的产生,既溯源于老舍小说原作《正红旗下》,也同时得益于其后的改编者和加工者,属于他们共同的前后接力的基于当代大历史观的新创造。这应当是站在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而对于老舍家族史和与之紧密相连的清末国史和国运的重新回望的结果,而老舍家族所经历的清末历史大变局更是属于一种“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见李鸿章《筹议海防折》)。这种大历史观下的历史性回望,由于有着远隔百廿余年历史的长距离审视,就可以让观众既领略老舍在其中投入过的热烈缅怀,也感受冷峻的旁观和反思,从而产生一种具有大历史观意味的深重感慨:如此衰败不堪的旧家族和旧国家,还配有更好的命运吗?由此也可以适当推衍开来说,当观众在心中对于戏中刻画的那些逆现代化潮流而动的满清贵族发出辛辣嘲笑时,无疑会更加珍惜当今中国式现代化成果及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来之不易,激发起自信和自强的精神力量。
此外,这部戏在文学与戏剧间实施的跨门类交融创作实践,可以为文学的戏剧改编留下宝贵经验。同时,由老演员领衔和年轻演员予以配合的以老带新演员阵容,体现出北京人艺精神的代际传承气象。不过,鉴于小说原作松散、缺少戏剧张力及具有时代局限等缘故,需要适当强化更具连贯性、紧凑度和完整性的中心情节线,以及在写实和写意及其交融上更见功力。但瑕不掩瑜,从目前两轮多场演出均一票难求的盛况看,这部戏已经树立起优良观众缘,可以在听取观众意见后持续打磨,力求越改越好,直到成为北京人艺的可与《茶馆》比肩和媲美而又取得新开拓的名副其实的新京味精品大戏。
(作者:王一川,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暨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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