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沿着约恩·福瑟的思路继续往前推进,则作家写戏时,不仅要给导演、演员留下自由发挥的空间,还要给观众留下自由发挥的空间。具体怎么做,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关键恐怕在于把握好“度”。
◎约恩·福瑟在语言的边界处探询,为不可言说的事物发声,提醒人们用心感通那无限广阔的、未曾被语言照亮的存在境域,这依然属于“善吾此生、成人之美”的精神事业。那光辉的顶点一直在那里,艺术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去接近。
约恩·福瑟获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可能让一些人深感意外,也可能让一些人欣喜不已。据我所知,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有很多人是不喜欢约恩·福瑟作品的。当然,也有很多人一接触到约恩·福瑟的戏剧,就深为震惊,痴迷不已。这与个人性情、修养、趣味有关。在笔者看来,约恩·福瑟的作品,尤其是戏剧,确有重大的艺术价值,它们矗立在那里,是不可忽视的存在。约恩·福瑟以极大的艺术勇气,变看为听,化繁为简,由动趋静,创造了一种与欧洲传统戏剧迥异的、高度诗化音乐化的、在时空两方面均大量留白的、兼有新古典与后现代风格的极简戏剧,确实为不可言说的事物找到了创新性的表达方式。对其剧作与其贬抑,不如好好品味。这里限于篇幅,仅简略谈一下约恩·福瑟戏剧之于中国当代戏剧的几点启示。
首先,在当代从事戏剧创作,既要善于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但更要有反叛、革新的勇气与能力。约恩·福瑟在挪威、在欧洲从事戏剧创作,面临着易卜生、斯特林堡、布莱希特、贝克特、品特、汉德克等一大批戏剧大师一大批巅峰之作的压力,他该如何寻求突破?是完全不顾传统另起炉灶,还是认真消化一批经典作品汲取精华踏肩而上?约恩·福瑟的做法与此都不同。他在小说、诗歌领域耕耘多年后转入戏剧领域,照理说凭着才气和经验可以闯出一条路来。但他很用心地翻译了很多剧作,特别是古希腊三大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还细读了易卜生、贝克特、品特等剧作家的代表作,对欧洲古今的戏剧精品有了一定了解。此后他就自出机杼,别出心裁,走出一条有个人特色的路。这个过程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他不是作为一块白板去吸收消化,而是有了相当创作经验后去汲取、去创化,这使得他的“汲取与创化”是以我为主,保持了较强的主体性。第二,他研究前人作品,固然也注意汲取前辈艺术经验,但更多的是为了跟前辈拉开距离,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第三,尽管他喜欢对抗、反叛,但他更多的是在表层与前辈大师截然不同,深层则颇多相通之处。展开来说,约恩·福瑟写剧,不是像我们通常以为的先学前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是独辟蹊径、避开主流、剑走偏锋。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很多时候简直是故意地违背戏剧的一些“金科玉律”。比如,由古希腊戏剧奠定传统的欧洲戏剧,总体上是动作的艺术,就像马克思所说,“动作是戏剧的法律”;但约恩·福瑟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创作的戏剧动作很少,舞台上经常是停顿、沉默、静场,大体可称之为“趋静戏剧”。再比如,亚里士多德说“情节是戏剧的基础与灵魂”,欧洲传统戏剧几乎都非常重视组织情节;但在约恩·福瑟笔下,戏剧对话像合乐歌唱的诗歌,很少有曲折动人的情节。还有,戏剧语言素来崇尚简练生动,具有动作性与显灵性,但约恩·福瑟的戏剧语言偏偏有大量的重复,也几乎不显现人物性格,看似拖沓、抽象,实则构成一种独特的旋律。如果跟前辈大师相比较,则约恩·福瑟的独创性更明显。比如,易卜生写戏,非常重视“看”,他力图让观众如同身临其境般看到他自己心目中呈现的一切,于是在他笔下,戏剧场面真切生动,戏剧情境饱满复杂,戏剧人物形象鲜明;但约恩·福瑟写戏,用他自己的话说,“既不看,也不想象”,而主要是“聆听”,他在聆听中捕捉人物那些诗一般的语言,在聆听中把握整个作品的节奏与韵律,由此形成他自己虚多实少、诗乐相生的创作风格。此外,对于贝克特、品特的戏,他都刻意地与之拉开距离。质言之,约恩·福瑟特别追求创新,在他看来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不创新则非艺术。他反叛的勇气、革新的尺度够大,戏被他写成那样,简直令人震惊。但他在表层与传统戏剧拉开距离之后,在深层甚至在细节方面,仍然注意化用以往戏剧大师的艺术智慧。他很注意琢磨前人作品中的规则与技巧,然后化用到自己的作品中。约恩·福瑟自述,他写一部小说“得遵循上千条规则”;在他看来,“不守必要规则的写作什么都不是”(见《纽约客》采访稿《约恩·福瑟:此刻希望写作和生活都慢下来》)。可以想见,他创作戏剧,同样会遵循很多规则。他既破坏规则,又遵循规则。只是他所遵循的规则,可能是他自己从经典作品中体会到的“规则”或“技巧”,别人未必知道。这也就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搞戏剧创作固然要创新,要独辟蹊径,但同时需要从经典剧作中汲取很多营养,完全撇开前人自铸伟词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在继承人类全部伟大戏剧遗产的基础上展开创造,也是行不通的,一则时间精力不允许,二则大脑容易被前人同化,三则仰之弥高反叛的勇气愈小,难以做出大的创造。于己也尽其天分,于人也适度采撷,或可走出一条新路。
其次,在当代从事戏剧创作,需要更多地考虑发挥导演、演员、观众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通常,剧作家下了很大功夫体验生活、查阅资料、深思熟虑,是为了写出“思想精深、艺术精湛”的剧本,把情境营构得饱满而有张力,把情节写得曲折而又离奇,把冲突写得特别扣人心弦,把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这样的一种追求,固然有比较可贵的一面,但同时也有自我限制的一面。因为,写得非常具体、非常精细,对于导演、演员、观众来说便构成一种明确的规定,反过来对剧作家自己也是一种限制。在这方面,约恩·福瑟的做法值得参考。他写戏可谓简而又简,没有具体的情境,没有复杂的情节,大部分人物连姓名都没有,总体只呈现一个“情感的框架”,导演、演员、观众都可以往里面填充大量的东西。他曾自述:“我的剧作很简单,因为它们都与人类的基本处境相关。一出戏所遵循的严格的体例,以及他的极简性,赋予了导演和演员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我的剧作因而可以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去演绎。在我看来,我所写的部分就像是一种情感的框架——几乎是一种色彩,或一种声音,一旦由一个演员演绎出来,它就因而焕发出人性的力量。或许这就是我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抵达如此遥远的地方,并在每一片土地上演的原因。”(见杨懿晶、黄昱宁编译《约恩·福瑟谈当代戏剧创作》)比如他的剧作《有人将至》《一个夏日》《我是风》,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剧情,就是两三个人的对话,构成一种情境,然后那情境渐渐映现出全球共通性的人类处境。正是那种非常简约、虚多实少的“框架”,反而给导演、演员留下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也给观众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间,从而促进了其戏剧的传播。尽管不是所有“极简戏剧”都能成功,但约恩·福瑟的成功至少提醒我们,戏剧的发展,最终依赖于导演、演员乃至每个观众的才华的充分发挥。让后者才华横溢、光彩照人,才是真的厉害。从古希腊到今天,戏剧发展的总体趋势,是从作家中心制到演员中心制、导演中心制再到观众中心制。在美国著名戏剧学者阿诺尔德·阿隆森(Arnold Aronson)看来,我们现在的戏剧可以没有剧本,没有舞台,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道具,没有服装,只有观众是必不可少的;“观看”成了当代戏剧的本质。他的观点也许太偏激,但至少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戏剧发展到今天,观众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沉浸式戏剧在全球的迅速发展,也体现出这一趋势。因此,尽管剧本还是很重要的,但剧作家需要充分意识到:戏剧之为戏剧,本质上需要观众(发挥想象力、创造力或行动力)来共同完成。换言之,写戏不能写得太满,要给他者留下足够的发挥空间。如果沿着约恩·福瑟的思路继续往前推进,则作家写戏时,不仅要给导演、演员
留下自由发挥的空间,还要给观众留下自由发挥的空间。具体怎么做,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关键恐怕在于把握好“度”。
第三,在当代从事戏剧创作,还需要对当代哲学有相当了解,以便准确把握时代精神,拓展作品的普世性蕴涵。刚才提到,并不是所有的“极简戏剧”都能成功。约恩·福瑟的极简戏剧,虽然简单,但颇深邃,与当代存在主义哲学、后现代哲学有相通之处。读约恩·福瑟戏剧,隐约可以感觉到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尼采、萨特、德里达、维特根斯坦等哲学家思想的影响。比如《我是风》一剧,里面既写到喧哗与骚动、恐惧与颤栗,也触及存在与虚无、语言与真实,既有对生命价值、存在意义的追寻,也有对语言本质、话语边界的探问,还略带生死轮回、无限往复的意味;显然,这是一部哲学剧,背后渗透着一系列哲学家的影响。但全剧又丝毫没有概念化的痕迹,哲学入剧只是如盐入水,服务于约恩·福瑟对自我、生命、语言与情感的个人化探询。约恩·福瑟本人并不避讳他对哲学的兴趣。他曾自述,他20岁开始读德里达,后来又读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感觉很受启发。他还明确提到维特根斯坦对他的影响。他究竟读了哪些哲学书,我目前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其剧作的背后,依稀可见一系列伟大哲学家的影子。哲思入剧,虽然可能让作品晦涩难懂,但可拓展其普世性蕴涵,化入时代精神或时代情绪,引发每个人的自我叩问与沉思。写表层现实的作品,好懂,但往往容易随风而去;触及人性奥秘、存在本质的戏剧,难懂,但有可能像一棵树,不断生长。简言之,在当代从事写作,越来越需要有思想的风骨。即便是曹禺这种现实主义作家,当年也读过很多哲学书,比如柏拉图、叔本华、尼采的书,他都认真读过。作家残雪说:“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这不是说文学要做哲学的婢女,或者做宣传哲学思想的工具,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文学精进到一定的程度,必然会达到哲学的境界,甚至比哲学更能启发人如何“善吾生”,如何实现“充实而有光辉”,如何“无化虚无,成人之美(让人成为人并达到美的境界)”,等等。约恩·福瑟在语言的边界处探询,为不可言说的事物发声,提醒人们用心感通那无限广阔的、未曾被语言照亮的存在境域,这依然属于“善吾此生、成人之美”的精神事业。那光辉的顶点一直在那里,艺术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去接近。
约恩·福瑟戏剧的艺术启示,远远不止以上三点。言多易蔽。面对约恩·福瑟的作品,我们更多地需要用心去聆听,去默会,去感通。
(作者:汪余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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