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圈”，是近年戏曲界的新闻热点关键词。伴随着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上戏416女团”、B站跨年夜的“戏曲+”节目、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君霄CP”等掀起的持续热搜，实证着互联网时代戏曲作品的跨界出圈不是偶然孤例，而是持续高热度下的文化现象。当戏曲“破圈”带来一波波的流量关注时，既考验戏曲界是否具备承接这“泼天富贵”般流量的有效运营机制，也考验着戏曲界该如何对接新的戏曲消费需求，与新观众建立精细而稳定的关系，在戏曲市场中建构出丰富多元分层的消费场景。对近年“破圈”跨界的戏曲案例进行复盘，不难看出“破圈”作品的若干共性特征。

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剧照

新国潮带动下戏曲创作审美更新。艺术的本质是创新，无论是《白蛇传·情》还是《新龙门客栈》，都是力求贴近当下年轻观众的审美情趣和情感体验，对传统戏曲舞台进行“解构”“重构”，以戏曲影视或戏曲小剧场等形式对接新一代观众的审美。国风也好，国潮也罢，背后是新生代对传统文化的自信认同和自觉传播，被他们自称为“血脉觉醒”。这股审美风尚已经演变成一股不可忽视的经济势力，引领着当下年轻人的消费行为，更把戏曲这样的优秀传统文化转换成当代彰显时尚流行的个性文化元素。《白蛇传·情》的导演张险峰在接受该片邀约时，首先明确观众定位是普通电影观众、年轻人，同时为影片找到以工笔为主的东方美学视觉基调，契合了当下年轻人在文化自信、文化自觉上与传统文化产生的强烈共鸣。

这种审美更新不只停留于外部视觉的形式更新，更重要的是文本内核的更新。通过重构原剧的故事与人物，以现代精神注入传统题材，使戏曲叙事贴近现代审美意趣，使人物形象增添新内涵新格局新境界。青春版昆曲《牡丹亭》自2003年推出以来二十年热度不减，在戏曲界掀起了一股将“现代意识”与“传统经典”相结合的青春化传承方式的潮流。小剧场粤剧《胡不归·颦娘》在保留传统粤剧《胡不归》故事走向和人物关系上，对角色行为逻辑和题材进行了现代性开掘，以戏曲写意化、虚拟化、程式化的艺术特征尝试在小剧场演出中构建出新的时代生命力。新编昆剧《蝴蝶梦》由以往“庄周试妻”题材中的“夫试妻”改为“妻试夫”，借庄周的弄巧成拙反转剧情，使主题从原剧对女性的伦理道德批判转变成为以互相尊重为基础的现代婚恋观念剖析，从形式更新递进到观念更新。

新媒介传播拓宽了戏曲舞台边界。从传播角度，戏曲影视打破戏曲剧场艺术时空不可复制、不可逆转的传播局限，使得戏曲在舞台艺术本体之外获得新的观演方式。近年随着新媒体平台的无孔不入，越来越多的戏曲从业者、戏曲爱好者通过直播、短视频等形式传播戏曲。尤其是近几年受疫情防控政策影响，更使得云上演播成为戏曲从业者在舞台之外获得直达观众的传播渠道，直接拓宽了戏曲传播的疆域。目前，戏曲已成为抖音直播内容生态的重要部分。抖音演艺类数据报告显示， 2023年度抖音演艺类直播场次已达7143万场，2023年、2022年演艺类直播场次分别较上年度增长47%和95%，即2022年约为4859万场、2021年约为2492万场。

两年前，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生杨淅、边靖婷、朱鹮、程校晨、朱佳音，以荀派花旦、程派青衣、梅派青衣和老旦行当的不同唱腔演绎了戏歌《探窗》，意外在新媒体上走红，相关短视频累计获赞量破2000万。在“上戏416女团”的抖音粉丝中，超过一半是30岁以下的人群，小于23岁的接近25%。戏曲正以新的传播方式在聚拢年轻观众，年轻的戏曲从业者也自觉通过新的媒介拓展着古老行业的艺术疆域。

任何一种艺术门类自诞生之时起就离不开传播载体，与此同时，任何一种艺术的传播载体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而随着传播载体的改变，艺术内在的本体形式又将注入新的活力。在戏曲传播的链条上，从舞台到银幕，从荧屏到互联网，从短视频到直播间，戏曲通过不同传播媒介与观众联结，从创作到观赏，从演绎到传播，观演双方在非剧场空间中再次实现了精神共通。戏曲庞大的市场受众在基层，互联网传播能通过直播短视频等方式，重新拢聚起戏曲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观众群体，从城市下沉至乡镇农村的每一个角落，建立起新的传播机制。在技术赋能的新媒体中，戏曲获得了更多的文化再生产空间，在多方位的全新文化表达中创造了戏曲舞台艺术之外的更大更广泛的文化圈层，实现着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文化赓续。

新演艺空间重塑戏曲观演关系。近年来，随着沉浸式戏剧、环境实景演出等体验型演艺形态的出现，“沉浸式”一词观众早已不陌生，并深得年轻人推崇。《新龙门客栈》正是突破戏曲“台上演戏，台下看戏”的观演关系限制，将舞台与观众融为一体，灵活设置戏剧场景。演员穿梭于观众间，演员、道具近在咫尺，演员的唱念做打被尽收眼底。演出空间的改变促进了观演交流与互动，观众甚至可以置身于情节之中，不同座位不同的观看角度、不同场次不同的演员组合，为观众带来了不同的观剧体验，建立起一种全新的观演关系。从传统的观看模式下解放出来，观众从被动观看转为主动参与，通过感官沉浸与交互体验的情景营造而实现，使个体在参与活动时获得极大的愉悦与满足，这正是体验型经济的魅力。

从剧场里的单向观赏到沉浸式的互动体验，再到互联网社区和新媒体直播互动，创作者、传播者、观赏者的界线壁垒被打破重塑。戏曲新演艺空间不但在剧场演艺形态中不断拓展，借助新媒介其传播语境也得到拓宽。在全新的观演关系中，新媒介以便捷的互动和无间的时空，促进观演双方的互动交流，迅速建立起观众和演员间的情感连接，在直播间和视频平台中，新一代的观众打破了往昔线下戏迷的身份局限，获得更为丰富多元的认同感和强烈的归宿意识。新一代的青年观众，尽管没有戏曲观赏经验积累，但有着更为包容和多元的审美趣味，对小众文化有着更广泛的接纳能力，一旦认定便会主动进行“补课”和深挖。这些群体特性会让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快手、B站、抖音、小红书、豆瓣等网站中解读和传播戏曲，从被动接受者变为自主传播者，形成了独特的戏曲文化社区，为戏曲的二次传播提供了新的路径，也建构起全新的观演关系。

长尾理论中的“头部”是大部分人所关注的重点，“长尾”是份额很小的市场。然而，“破圈”后戏曲就真的火了吗？能火多久？长尾效应是否能持续？戏曲“顶流”小生陈丽君参加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2024》后再次冲上热搜，印证了戏曲“破圈”所产生的“头部”效应。但是，对于庞杂而盘根错节的传统戏曲行业而言，“头部”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更多潜藏于基层的戏曲团体和受众，却是戏曲市场中的长尾。不难看到，在《新龙门客栈》一票难求的同时，其他戏曲不多的线下演出活动依旧整体冷淡，戏曲影视作品在院线中依旧排片量少、票房低，戏曲大盘似乎并没有因头部作品的频频“破圈”而得到提振。

不过，在网络时代，正是在过往不被重视的长尾市场，由于关注的成本大大降低，长尾产生的总体效益甚至会超过头部。在互联网传播中的长尾是大众传播和小众群体传播并存，随着小众群体传播地位日益上升，小众群体的传播效应可与大众传播相抗衡，甚至超过大众传播。戏曲“破圈”后长尾效应能否持续，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破圈”，不只是传播手段的突破，也是本体承传的突破。“破圈”，是手段不是目的，是戏曲通过不断拓展新变，以完成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命脉在当代和未来的传承发展。从线下演出的小众到借助新媒介技术实现线上的长尾，戏曲正通过戏曲创作审美更新、戏曲舞台边界拓展、戏曲观演关系重塑，进行着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当下展现出传统文化的时代生命力。

（作者：罗丽，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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