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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传播形态是否有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

2025-03-20 阅读: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胡一峰 黄静枫

编者按

当戏曲的千年雅韵遇见数字时代的科技浪潮,“传统如何新生”的命题引发了学界关注。《光明日报》此前分别探讨了“高科技进入戏剧舞台的利弊”“新型演出形态是否属于戏剧”两个话题。那么,当戏曲与新的传播形态牵手,又将发生什么?有人认为,新传播形态丰富了戏曲的呈现形式,可以向观众普及戏曲文化,并为传统剧场引流,从而为戏曲生命力的延展带来积极影响。也有人认为,碎片化传播趋势会破坏戏曲的完整形态和审美价值,挤压传统戏曲的生存空间,影响作为戏曲主体的演员的艺术追求,长远来看,并不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今日刊发的两篇文章,围绕“新传播形态是否有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这一议题展开对话,以期从传播形态的角度为大家呈现数字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多维镜像。

在安徽怀宁县雷埠乡,黄梅戏演员在录制短视频。新华社记者 傅天 摄

新传播方式让戏曲更好满足观众需求

胡一峰,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

戏曲的生存发展繁荣离不开观众。戏迷、票友更是对戏曲传承和创新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新文化消费样态的兴起,戏曲一度遇冷,观众流失、老化,引起了普遍担忧。如今,从更长的时间跨度来看,流失在一定意义上传递了戏曲观众群体迭代的信号,吹响了新观众群体形成的前奏。

21世纪初以来,戏曲和互联网携手并进,以网络为基础的戏曲传播新形态日渐成熟,观众流失的状况得到改观。前几年,豫剧表演艺术家李树建就算过一笔账:“我演了45年戏,每年按100多场演出,每场2000名观众算,45年就是1000多万名观众,可我直播2个多月时间,就有2亿多人观看,抵我演一辈子的戏。”这生动说明网络直播背后戏曲观众规模之大。其他剧种也不乏类似例子。2024年3月,一场主题为“天府戏游记”的戏曲直播上演了《别宫出征》《北邙山》等川剧经典选段,近3小时的直播吸引了超过700万名网友观看。该平台在2023年的16万场越剧直播吸引了8.9亿人次观看,观众同比增长50%。这些例子和数据说明互联网确实给戏曲带来了庞大的观众群体。

更值得注意的是,互联网这个新舞台上的戏曲观众不仅出现了量的增长,而且发生了质的变化,至少表现为三个方面。

其一,青年观众渐成主力。戏曲艺术的传承既需要青年从业者,也需要青年观众,更需要青年从业者和青年观众形成审美共识。互联网自诞生之日起就是年轻人的集聚区,在发展过程中虽不断向中老年群体渗透,但截至2024年12月,我国11.08亿网民中,40岁以下的占比接近50%。在短视频平台观看国家非遗戏剧相关视频的观众中,90后、00后观众占比超50%。这两个50%告诉我们,青年网民正在成为听戏的主力。或许有人会说,互联网对戏曲的传播是碎片化的,担心习惯于在网上听戏的年轻人无法真正领略完整的戏曲艺术,甚至因此形成了对戏曲的片面认知。从个案来看,这种担忧或有道理。但更应看到,正如通过宣传海报等媒介了解戏曲作品一样,绝大多数的人们对戏曲的认知都经历了从点到面、由浅入深、从零碎到系统的过程。网上的“戏曲碎片”往往是最动听的片段,它们类似于视听版的戏曲海报,以符合当代传播规律的方式最大限度展现了艺术的魅力。近年来,《定军山》《武家坡》等“戏曲碎片”出圈传播,就是例证。正所谓“问题与解决问题的手段同时产生”,互联网在“撕碎”戏曲的同时也提供了再次黏合的可能。诚然,观众很难通过网上的几个片段获得对一部戏乃至于一个剧种的完整认知,但这几个片段却能激发观众的热情,促使观众以线上或现场观看的方式亲近更多完整的戏曲作品。事实上,如今剧院中许多年轻的面孔正是被网络上火爆的“戏曲碎片”引流而来。来自网络的偶然邂逅,正潜移默化地促使戏曲成为越来越多的人稳固的文化雅好。

其二,专业素养不断提高。戏曲欣赏有一定的门槛。以前的戏迷是在戏园子里“泡”出来的,如今,互联网提供了新的“戏园子”,它不仅容量更大,而且弥补了好座位稀缺的遗憾。在自家的大屏、小屏前,许多观众实现了“C位”自由。不少网络观众表示,“在线看戏比用望远镜看清楚多了”。当然,在剧院看戏的独特体验是在线观看永远无法替代的。不过,随着5G和云演播技术的发展,“在线”与“在场”的距离不断缩小。而且,戏曲是舞台艺术,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舞台。回顾舞台艺术发展史,舞台从来不仅仅是艺术的被动载体,相反,舞台样态的变迁对其承载的艺术产生着积极的能动作用。历史行进到今天,一个新的舞台展现在古老的戏曲面前,那就是互联网。技术进步及其带来的欣赏效果日益表明,在线观看不是对线下观看的复刻或替代,而是为观众提供打开戏曲的另一种富有时代气息的方式。2021年春节期间,国家京剧院和中国移动咪咕联合出品的《龙凤呈祥》“5G+4K”云演播,可以通过手机、电脑、电视等多终端观看,还使用了智能应用,包括看大戏、角儿来了、琴师鼓师视角等,让观众多角度领略精彩表演。不可否认,网络文化特别是短视频产品有浅表的一面,但同样不能忽视戏曲网络欣赏新体验的积累正不断提升观众的专业修养和审美能力。在直播平台的戏曲直播间里,在社交平台的戏曲主题帖下,我们常能看到网友专业、精彩的点评。网络观众参与戏曲创作的热情,更鲜明地表现了这一点。由江苏省委网信办、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主办的2024全球网友戏迷网络竞演大赛收到1000余件参赛视频,涵盖十余个剧种,网络点击量超过500万人次。这些积极创作或“二创”戏曲视频的网友,正是以前坐在戏园子里或“话匣子”旁眯着眼睛、打着节拍哼唱的资深戏迷的互联网版本。正在崛起的专业化观众新群体对于优化戏曲发展生态显然大有裨益。

其三,互动交流频繁高效。艺术欣赏本就具有社交属性。分享听戏体验,是戏迷交往和文化认同的重要方式。互联网提供的社交便利则进一步强化了戏曲的社群纽带作用。借助网络提供的沟通渠道,现实人际交往的限制被打破,天南海北的戏曲观众聚集在一起,分享观感,凝聚认同,构成了形式多样的网络戏迷群体。近年来,戏曲演出开始前或结束后,演出方常会邀请观众扫码进群或面对面建群。这样组建起来的网络戏迷群体成为观演活动的延长线,在随后的日子里,群内发布的剧照、更新的资讯、群友和主创之间的交流,都在推动原本可能短暂而脆弱的观演关系变得长久和稳固。同样,在互联网的环境下,一场戏曲网络直播、一篇短小的观后感甚至一次跟帖回复,都可能成为网络戏迷相互建立联系甚至构建网络社群的契机。当然,数目庞大的网络戏迷自组织中,有的旋聚旋散,只为完成一次活动召集或发布某些特定信息;有的兴也勃焉、散也忽焉,逐渐从热闹走向沉寂。但也有相当多的网络戏迷自组织坚持十多年,成为戏迷信赖的网上精神家园。在网络社区,创建于2006年的“越剧”小组和“在北京看京剧”小组分别有成员3200多人和7100多人。爱好戏曲的网民在组内发布演出信息,传播戏曲知识,讨论剧目演员……可见,“互联网+戏曲”为戏迷提供了更多找到兴趣群体的机会,而这无疑会加强观众与戏曲之间的黏性,使戏曲更有效地抵达观众。

总之,戏曲的网络传播搭建了新的舞台,开辟了新的欣赏方式,从规模、结构、素养和形态等多个维度对戏曲观众群体产生了积极影响。新事物的出现总会带来变革,而变革意味着磨合。从长远来看,戏曲网络传播不仅遏制了戏曲观众流失的势头,而且为这一群体注入了新鲜血液;不仅不会对剧场观众造成分流,反而还会给剧场引流;不仅不会降低观众戏曲欣赏水准,反而会让其专业素养得到提升;不仅不会伤害观演关系,反而会让观众与演员更加亲近。而所有这些都将从理念、创作、生态等多个方面给戏曲传承创新带来帮助,推动戏曲艺术更充分高效地满足当下观众的文化需求。

原创文化节目《戏宇宙》剧照

新传播形态给戏曲发展带来隐忧

黄静枫,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媒介的发展不断丰富着戏曲的传播路径——以纸为媒,戏曲剧本、唱词经过刊印累世流传;以电视电影为媒,观众不用走进剧场就能欣赏戏曲;以手机、互联网等为媒,依托各类新媒体平台,大量戏曲短视频、直播、音频、公众号推文等不断涌现,人们可以利用碎片时间随时随地观赏或了解戏曲。上述三类媒介并存于我们的时代,第三类媒介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将戏曲推向更广大的人群,同时也深刻改变着戏曲从业人员的生产方式。

我认为,从目前看,新媒介的参与尽管拓展了戏曲的传播普及路径,但由于新媒介传播自身存在同质化、碎片化,及过于追求时效性等弊端,长远来看,会给戏曲行业的运转造成负面影响。这主要体现在降格戏曲艺术的品味认同,曲解戏曲艺术的本体特性,引发戏曲人才的部分流失等三个方面。新媒介给戏曲传承与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如果得不到纠正,二者关系得不到正确引导,戏曲生态便会遭到破坏。这是我们应该有所预见的隐患。

由于不受行业门槛的限制,目前有不少非戏曲从业人员加入到戏曲直播或短视频制作的行列中。很多短视频的内容并不是以戏曲经典片段为主,更多是在展现后台花絮(如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前的抢妆)、演员生活(如民营剧团中女演员拖家带口以后台为家)、排戏练功(如演员穿着练功服排戏)、特殊演出(如一些戏迷在公园、田间地头等剧场以外的空间表演)。这些外围活动实际已经偏离了戏曲艺术的核心,能大量传播无非是因为增加了一些猎奇的噱头,很难想象那些原先不了解戏曲的观众在接触到这些视频后会因此爱上戏曲艺术,并去真正看一场完整的演出。

更加令人担心的是,一些演出偷拍视频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直接放在公共平台上传播,存在侵权的嫌疑。至于对口型、加上戏曲装扮特效的假唱视频更是毫无艺术性可言。假唱不伦不类,戏迷不会长期关注,非戏迷也不会因此被吸引。一些变妆特效,虽然是出于增强互动性的目的而研发,但它们对于戏曲推广普及起到的实质性作用并不大。参与者很多时候是在享受技术迭代带来的新鲜体验,而并非出于对戏曲艺术价值的深度认同,在短暂的兴奋后,他们又会去寻找另一个能够令他们兴奋的技术点。对于更多的观众而言,他们看到了戏曲的元素却无法真正领略戏曲艺术在虚拟性、程式性、综合性上带来的审美享受。

“合歌舞以演故事”这一戏曲本质正在此类近似行为艺术的表演中被解构。这些短视频博主们出于博眼球、赚流量、过把瘾等目的进行劣质模仿,他们更在乎传播的形式而非内容。而“一键参与”和“一键分享”的简单操作,又使得这些高度雷同的、贴上“戏曲”标签的视频被广泛传播。这些同质化严重的内容本质上是在消费戏曲而非推广戏曲。

即使短视频的内容是一些剧目演出的片段,但由于它们是切割后的碎片,缺乏完整剧情,除了让戏迷过瘾外,对非戏迷观众而言,没有铺垫的表演会带来接受障碍,并不会轻易使他们对戏曲艺术产生兴趣。而一些身份是戏曲演员的博主在利用短视频录制剧种经典唱段时,为了与传统演出形式相区别,会设计不同的场景,希望让受众在视觉上产生新奇感,但更换后的情境与戏曲唱段的内容相抵牾,这也是对戏曲艺术体系的一种肢解。

大量以普及为目的的戏曲短视频或直播,因从业者自身的非专业性,所传播的知识难免有错讹之处,加之平台缺少相关的监管和审查程序,一旦在网络流传,便会造成以讹传讹的负面影响。令人担忧的是,这些非专业出身的戏曲主播,其拥有的粉丝数量远远超过那些专业从事戏曲工作的博主。

大量冗余、无营养甚至存在错讹的信息的扩散,不仅挤占了值得推广的有效信息的传播空间,还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戏曲的文化经典内涵,使之在广大民众心目中降格为一种“戏耍”之举,更遑论引导他们从手机屏幕前走进剧场,切切实实地感受戏曲舞台艺术的魅力。戏曲传播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在更多非戏迷观众心目中建构起作为东方艺术典型的戏曲形象,进而帮助他们树立文化自信。倘若起到相反的作用,我们便需要对传播本身进行反思与引导。

疫情期间,一些民营戏曲院团的演员通过直播缓解了经济压力。疫情结束后,戏曲的“直播经济”并未消减。目前戏曲专业毕业的中专、大专、本科学生,并非都能进入省级专业院团从事表演工作,一部分毕业生分流到区县级院团、文旅市场和各类社会培训机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登台演出的机会较少,通过直播获取的打赏是其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各剧种都有一些表演艺术家开通直播账号,但由于缺乏定期打理,内容输出不稳定,他们的人气远不如这类青年演员,后者是各类短视频平台的主力军。为了增加账号的数据流量,这些专业出身的主播不仅要留住戏迷,更要发展新观众,为了照顾更多零基础观众的口味,他们往往选取一些经典唱段或者是戏曲中的绝活绝技(如变脸、耍牙、吐火等)反复表演,少有装扮,并且每天要保证一定的演出时长。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花时间去维护和粉丝之间的关系。长期下去,因为得不到更多的锻炼,尤其缺少排大戏的磨炼,这些青年演员的专业提升会受阻。更大的危险在于,直播带来的高收入和持续涨粉带来的满足感,会使得一些青年演员彻底放弃舞台而成为直播灯前的职业主播,在名利的驱使下与艺术进阶的追求渐行渐远,人才的流失在未来可能会影响戏曲传承发展。

在很多短视频中,戏曲元素被拆解开,与其他艺术门类跨界融合,产生了如戏腔翻唱歌曲、新词套戏曲唱段旋律、戏曲手势舞之类的表演形式。这比起简单模仿类的参与方式更能吸引年轻用户,产生了“破圈”效应。这是戏曲突破原有生存状态、原有组织结构,经过提炼、拆解、整合,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公众视野的结果,这也是传承发展戏曲的另一种思路。当然,还有另一种“守圈”的思路,即戏曲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合理创新,其在本质上仍然是戏曲。“破”和“守”这两种思维需要相互依存,任何一方疯长都会打破平衡而失去另一方。因此,我们需要警惕“混搭”“杂交”的过度、无节制,更要杜绝毫无底线的“魔改”。一些博主用夸张的表情和矫揉造作的声音翻唱经典,戏曲文化也因此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形、磨损等。这些“魔改”作品与经典长期以来留存在观众心中的美好印象形成巨大反差,容易引发一定程度的抵制。无节制的翻新也会让很多初次接触戏曲的人产生误解。

总之,戏曲短视频、直播质量的参差不齐,提醒我们对这一新的传播形态的隐患要有清醒认识。我们需要通过观念引导和措施限制,真正发挥新媒介在戏曲传承发展中的作用,而不是让依托它们传播的戏曲内容成为网络时代稍纵即逝的“快餐”。


延伸阅读:

文艺批评需要一场“术语革命”(胡一峰)

多路径构建戏曲发展新格局(吴新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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