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审美视域下革命题材的京剧艺术新表达
——京剧《母亲》观后
“老妇人新妇道,儿英烈女英雄。”毛泽东为葛健豪的题词,充分肯定了葛健豪的革命精神和葛健豪一家为革命作出的重大牺牲和重要贡献。由赵瑞泰编剧、刘子微主演、武汉京剧院创作演出的京剧《母亲》,从革命母亲葛健豪的传奇人生中,凝练萃取出七场戏,讲述了“小脚老太”葛健豪冲破封建礼教禁锢“休夫”“考学”,陪伴儿女一起留学法国,归国后开办女校、抚育革命后代的故事。在葛健豪的培养下,这个革命家庭走出了蔡和森与向警予、蔡畅与李富春等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和革命先驱,蔡和森、向警予以及葛健豪的大儿子蔡林蒸英勇牺牲。在舞台有限的时空中,京剧《母亲》非常成功地让观者沉浸式地进入葛健豪和葛健豪革命家庭的情感世界、精神境界,洋溢出饱满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全剧创新性地开掘了葛健豪女性、母亲和革命者的三重境界,这种创新性,全链条地表现在编剧、导演、表演(京剧、舞蹈、合唱)、舞台美术、音乐等环节中,令人震撼,令人难忘,令人沉思。
借葛健豪“身为女人何罪有”的质问和对“誓做一回大写的人”的热望,京剧《母亲》表达了对女性解放和对女性主体性建构的礼赞。葛健豪是20世纪初男女平权运动的重要代表之一。剧中,葛健豪引用“好姐妹”秋瑾的话“女人不受欺,必须要自立”,来表达对“三从四德”等封建纲常的强烈反对和对女性自由解放的强烈渴望。全剧开场的12位小脚女人舞段,提供了凝视上世纪初女性身体病态、文化病态和精神病态的历史语境和艺术情境。而葛健豪正是这病态的破壁者、反抗者。这反抗一出场即高潮。第一场“休夫”中,“携儿带女千里行”从湖南老家远赴上海看望丈夫蔡蓉峰、渴望一享“天伦之乐人间情”的葛健豪,面对偷偷纳妾并以封建礼教来教训自己的丈夫,坚决表示“三从四德坑女人,此等规矩我不从”,毅然决然地以惊世骇俗的“休夫”来回应,要做“天下休夫第一人”。第二场“考学”,葛健豪带着孩子来长沙考学,当场表示放弃自己原来“女人味儿太重”的本名葛兰英,而给自己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葛健豪,以示健壮、豪迈,并宣称葛兰英50岁,而葛健豪只有15岁。当校方和县长刁难她不准她入学时,葛健豪对县长的考题对答如流,小脚跳绳更是稳健有力。她以自身的能力而不是校方和男人的怜悯成为“全县年龄最长的小学生”。而她公开宣称,自己报名读书是为了日后回家办女校,这就使得葛健豪将个人的解放和女性群体的解放结合起来。这个“恨人间最苦是女人”“愤世道太不公”的女人,“誓做一回大写的人”!这种对女性主体性的构建,对女性独立、解放的张扬,成为葛健豪形象的底色。
如同剧名所示,京剧《母亲》从塑造葛健豪新女性形象出发,而又更为具体、集中地塑造葛健豪新母亲形象:负重不忍辱、为儿女寻光明、与儿女同成长。牢笼之所以锁不住葛健豪,一方面是因为葛健豪个人坚决摆脱“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命运的觉醒和反抗,更是因为“为母则刚破牢笼”,作为母亲要领着儿女开辟新世界。“休夫”“考学”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儿女有求自立、求解放的意识和能力。卖掉祖传金戒指为孩子们凑足赴法勤工俭学经费直至决定“三寸金莲踏海浪,年过半百去留洋”,与孩子们一同前往法国,更体现了一个母亲的伟大。第四场“留洋”中,葛健豪“为助儿女大业就,为母此生苦追求。纵使血火吞我身,不达目的誓不休”的唱段,充分阐释了她作为母亲的担当、骄傲和光荣,也精彩呈现了作为母亲与儿女共同进步的生动场景和心路历程。第五场“寻女”、第六场“别子”、第七场“立根”,则深刻展现了葛健豪为母的失女、失子之痛,在这人间至痛中见精神、见伟大。“寻女”中,在向警予牺牲后,葛健豪不顾敌人不许收尸的禁令,来到刑场顶风冒雨寻找“不是亲生胜亲生”的向警予而不得,“女儿入地我入地,警予上天我腾云”的悲伤、悲痛、悲愤的呼告,令人撕心裂肺。“别子”中,葛健豪与蔡和森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中意外重逢,而蔡和森马上要远赴莫斯科担任驻共产国际代表。临别之际,葛健豪给蔡和森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子,蔡和森则回忆与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而这一别,却是永别。“立根”中,葛健豪祝寿场景的喜庆热烈与葛健豪终于知道蔡和森已经牺牲多年的失子之痛形成强烈的反差,将全剧的情感激荡推至最高潮,更加凸显了葛健豪作为母亲的痛楚和伟大。
在葛健豪新女性形象和新母亲形象的呈现过程中,其革命者形象符合情感逻辑、精神逻辑、历史逻辑地呈现出来。葛健豪在“休夫”“考学”“求学”三场中体现出的反抗精神、斗争精神,内在地蕴含着革命者的基因。“留洋”一场,得知蔡和森、向警予翻译大量马克思著作寄回国,蔡和森提议建立中国共产党并得到毛泽东的赞同,葛健豪深感不虚法国之行,而她主动参与巴黎游行争取求学权、生存权的壮举,“老骥伏枥志千里,我以我心绣大旗”的呼告,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革命行动。“寻女”一场,向警予的牺牲让葛健豪在失女之痛中,进一步看清了敌人的残酷,进一步坚定了革命的信念。在“别子”一场中,葛健豪郑重向蔡和森表达想入党的愿望,在革命低潮期,葛健豪“与儿与女共理想,不惧生死要入党”堪称壮举。筑基于新女性形象和新母亲形象,葛健豪的革命者形象更加生动、真切、深刻、动人。由此,葛健豪新女性形象、新母亲形象、革命者形象得以立体呈现。
葛健豪形象的成功塑造,离不开全剧的艺术创新创造。一是表演精湛。饰演葛健豪的刘子微,给观众奉献了精彩纷呈的沉浸式表演。不同场景的唱腔,呈现出符合规定情境的气韵,感情饱满,神完气足,唱、念、做准确地实现了内心的外化,表现出一种对人物葆有的“体验过的情感”。特别是全场跷功的运用,既展现出高超的艺术技巧,又十分妥帖地与人物契合,跷功对葛健豪小脚的强化,更加凸显了小脚老太葛健豪追求自由、解放、革命的“奇女子”形象。刘子微使用高超的跷功,不是为跷而跷,而是有机融入叙事、融入情境、融入性格。由此,观众才能看到刘子微跷功之下,葛健豪小脚跳绳的自信、晾晒的床单下小脚飞奔与特务的智斗、在巴黎身穿西式衣裙小脚灵动跳西洋舞的“奇观”、在刑场寻女踉跄小脚传递的悲愤。二是京剧、舞蹈、话剧、交响乐、合唱等艺术样式跨界融合。序的尾声部分,以各色人物的群舞呈现上海的都市风貌。之后每一部分结尾都安排了非京剧呈现,既是对本场主题的强化,也是面向下一场敞开的过渡。比如,第一场结尾,歌队合唱强化对葛健豪“休夫第一人”的塑造,同时以“前路茫茫何处往,读书自立做新人”提示下一场“考学”的主题;第三场结尾,随着葛健豪带着孩子们、提着行李箱出发求学,无数手提行李箱的青年在行进中寻找自己的道路,同时通过合唱致敬“三寸金莲踏海浪,年过半百去留洋”的葛健豪。其他各场结尾均使用多艺术样态跨界融合的非京剧呈现来起承转合。表现向警予牺牲的一场戏,完全采取话剧表现方式,在快速的场景转换和人物关系的巧妙组合中,于无声处实现了接头、交接情报、开会、暴露、被捕、牺牲的叙事功能,一气呵成,灵动流畅。京剧与交响乐队合作,则增强、拓展了京剧的表现力。三是舞台美术追求创意、创新、创造。三面环绕舞台的大屏幕影像,巧妙地实现时间和空间的过渡、影像与剧情的互文。比如第三场结尾,青年们合影定格,随着快门声响,舞台的合影无缝衔接到大屏幕上的历史照片,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葛健豪得知蔡和森牺牲时,空旷的舞台上唯有一把在大片血红色笼罩之下的刑具,强烈的色彩对比和超现实表现风格,令人震撼。
可以说,无论是作为京剧艺术而言,还是作为革命题材的戏曲艺术表达特别是京剧艺术表达而言,京剧《母亲》在带给观者新鲜审美体验的同时,更带给京剧界乃至戏曲界如何有效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生动深刻的启示。
(作者:康伟,中国艺术报总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首届理事;文中图片来源于《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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