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在经历了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长达十几年的票房统治之后,愈发沉迷于由数字技术制造的视听奇观无法自拔
正在上映的新版《狮子王》是一次技术的胜利、美学的失败。“CG真狮”重拍版是迪士尼经典IP真人化计划版图中的新成员,也是迪士尼一次得意洋洋的大型CG技术秀。迪士尼的这一次技术宣言,确实让我们看到了技术的强大,但同时也看到了技术的无力。
技术只是电影的“形”,叙事能力与美学风格才是电影的“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版《狮子王》是一次形神分离的技术试验。
每一次电影技术的革新,都应伴随着对电影美学的重新思考
2016年《奇幻森林》(真人演员加CG动物)的成功,使迪士尼对新版《狮子王》信心十足,野心勃勃地试图制作一个百分百由数字技术创造的虚拟世界。迪士尼在宣传中主打“没有真实自然场景、没有真正的动物、也没有传统的摄影机,甚至没有任何动作捕捉”,百分百CG特效加VR拍摄技术。
运用最先进的数码特效,新版《狮子王》呈现出一个堪比BBC自然纪录片的视觉奇观,所有自然环境与动物都能以假乱真,堪称好莱坞的技术巅峰。
但是,高度逼真的实景版《狮子王》,却是一部电影美学上彻底失败的作品。
精美的特效与高超的技术永远无法拯救一个糟糕的故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既然原版《狮子王》改编自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显然有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为什么新版《狮子王》还是沦为一场空洞乏味的CG技术秀?
这是因为,任何一种电影技术,都有自身的美学特性与局限性。技术需要找到更适合表现的美学领域、更适合讲述的故事、更适合的电影类型。《狮子王》中动物毛发与自然植被的细微之处,确实更能发挥数字技术的优势;但技术的视觉表现力只是一方面,新版《狮子王》的失败之处,在于它只是得意洋洋地展现技术的潜能,却没有在美学上进行足够深入的思考,以至于在技术手段与美学风格之间存在一种断裂。
电影作为诞生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形式,其技术属性从来都是不可忽视的。但电影依靠机器这一根本属性,不应该导向一种简单的技术决定论。每一次电影技术的革新,都要求电影创作者们对电影美学进行重新思考。电影理论家罗伯特·C·艾伦指出,“电影史上任何一个阶段的技术状态都给电影生产划定了某种界限”。
当声音技术和宽银幕技术进入电影,创作者在探索新技术的视觉表现力和美学潜力时,也曾不可避免地制作了一些与新技术的美学特性格格不入的失败作品——电影《雨中曲》就曾经讽刺了生涩滑稽的有声片尝试。数字技术使电影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无论是数字摄影机、数字剪辑还是虚拟影像的制作,都在美学层面上引入关于电影新的思考。
原版《狮子王》的故事设定与表现主义的美学风格是统一和谐的,使其成为一部动画杰作。高度戏剧性的故事主线与喜剧性的角色设置,是基于动画这一形式的艺术特性。动物们拟人化的夸张表情与动作、抑扬顿挫的语气,与角色的喜剧性相得益彰,形成一种浪漫的非写实风格。
新版CG特效的美学特性全然不同于动画,是一种追求画面高度逼真性的写实主义风格。新版的一些经典场景在分镜上照搬了老版,但却不顾动画版与CG实景版两种画面的美学差异。其实,两种技术应该有完全不同的故事讲述方式与视觉呈现方式,从情节、人物性格、叙事风格再到构图、分镜、运镜方式,创作者必须在新的技术条件下重新构思这个故事的视觉呈现。遗憾的是,在票房收益与技术诉求的驱动下,新版《狮子王》来不及考虑技术对应的美学问题。
原版的表现主义风格与新版CG技术的写实诉求,每时每刻都让创作者陷入一种两难处境。新版《狮子王》为了让动物看起来更逼真,创作者花了很多心血去研究如何让动物说话显得更加自然。所以,创作者放弃了原版动画中拟人化的表情,因为把人类的表情套在动物身上太过突兀。
矛盾的是,新版又保留了原版故事的高度戏剧性和非写实感的歌舞片段,这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别扭的观感。当动物不说话时,几乎就像是自然纪录片《行星地球》中的动物。当动物开口说话,又是用真实动物的表情传递喜怒哀乐,这对于百分百仿真效果是一次破坏。歌舞片的歌舞段落本身就是一种打破现实感的异质性情节,《狮子王》中完全没有拟人化的表情动作的写实性动物,忽然开口唱歌载歌载舞,对于如同真实纪录片的视觉效果,则是第二次破坏。
于是,技术诉求彻底凌驾于电影美学之上。使得这部新版《狮子王》更接近一次高超的技术演示,而不是一部风格完整统一的电影作品。
迪士尼的超级英雄和童话故事,把数字技术带入了美学死胡同
新版《狮子王》的不伦不类,也是好莱坞主流商业大片过度追求视觉效果、忽视故事创新性与技术美学特性的一个结果。从《灰姑娘》《美女与野兽》《沉睡魔咒》《奇幻森林》到今年的《小飞象》《阿拉丁》,迪士尼不厌其烦地将这些经典IP通过真人化的方式重现于银幕之上,这一方面确实显示出好莱坞CG技术的精进,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好莱坞故事创造力的衰退。
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在经历了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长达十几年的票房统治之后,愈发沉迷于由数字技术制造的视听奇观无法自拔。从制片厂的生产策略、创作者的叙事方式、到观众的欣赏口味,都越来越趋向低龄化的保守创作。技术原本是中性的,但好莱坞主流商业电影沉迷于数字奇观的展示,必然导致讲故事能力与艺术创新性的退步,结果是尽管工业水准和科技水平一直在进步,却沦为资本的附庸,重述一个个幼稚的童话故事,技术的负面效果终于逐渐显现出来,进入一种在美学上极度保守、甚至有倒退趋势的创作模式。
其实,数字技术的出现不仅改变了电影的制作、发行,也深刻影响了电影美学的各个层面,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技术的变革改变了媒介本身,这必然需要重新定义媒介的美学属性。如果电影美学形式的变化跟不上技术变革,技术就仅仅只是技术。
那么,什么样的电影类型更适合数字技术去表现?这首先要明白数字技术的核心属性。
数字技术在电影制作层面上主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是对被摄影像进行处理,改变被摄客体的某些特性,比如《阿甘正传》中用数字技术移除了中尉的双腿,这属于“虚拟真实”的范畴;二是虚拟生成不存在影像,比如《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的神龙,这属于“虚拟不真实”的范畴。两种方式都是虚拟性的不同呈现。
虚拟性,正是数字技术与传统电影技术从根本上最重要的区别。数字技术的虚拟性,使得任何影像都变得可能,也曾经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美学潜能,比如《侏罗纪公园》中失落的史前世界,或者《泰坦尼克号》中心碎的海难悲剧。
要充分发挥数字图像技术的优势,就需要一种更为夸张、奇异,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视觉形象。比如《阿丽塔》就把漫画中的大眼美少女,通过CG技术完美复刻出来;《西游》系列也把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神仙、妖、魔、鬼、怪兽变成栩栩如生的视觉形象;《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金色巨龙显现的场景,俨然就是唐传奇《柳毅传》的完美视觉化。
数字技术也可以让电影人讲述他们无法直接拍摄却能够通过特效工具创作的地点和事件的故事。架空的神话,比如《指环王》中恢弘奇幻的中土世界,《流浪地球》中冰封的未来世界或《妖猫传》中千年之前繁华炫目的大唐盛世。
然而,迪士尼的超级英雄电影和童话故事电影,却把数字技术带入了一个美学死胡同,压抑了其美学潜能,只沉迷于数字特效营造的华丽、空洞、肤浅的视觉奇观。而当新版《狮子王》纠结于究竟应该“更像真实动物”还是“为了突出真实动物做不出”的动作时,技术就变得束手束脚无法施展,在写实性与表现性之间摇摆不定,也失去了技术所拥有的将不可能之物在视觉上呈现为可能的巨大潜力。
一方面,先进的数字技术确实可以给电影加分,另一方面,不应该陷入一种技术决定论,更不应该忽视技术的美学面向,对技术要保持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电影的思想性、艺术性、美学性永远是更核心的,对电影美学形式的思考要跟上技术的进步,使技术不再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作者:刘起,电影学博士、中国文联电影艺术中心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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