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中央苏区根据地的赣南总人口约240万,其中有33万人参加了红军,60余万人支援前线。参加中央红军主力长征的8.6万人中就有赣南子弟5万多人,他们绝大多数牺牲在漫漫长征路上。寸寸红土地,殷殷战士血。“八子参军”的真实事件讲述了一个具有奠基意义的当年苏区闹红、扩红的故事。1934年5月苏区《红色中华》报刊载了瑞金一个叫杨荣显的老汉,在第五次反“围剿”中把8个儿子都送上了前线,8个儿子先后牺牲。老人临终前想见儿子一面的愿望没能够实现。这个红色故事的“硬核”是苏区人民的牺牲奉献。80余年来,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被赋予多种戏剧舞台艺术形式。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导演高希希据此改编成电影《八子》,完成了在现实语境下对红色资源的一次全新开掘。
影片的可贵首先在于主创对那一段红色历史的敬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八子参军”便是共产党领导人民砸碎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一个“创世神话”。影片的努力在于让今天的观众感受到当年战争的残酷。获得这种感受,离不开主创对“创世神话”全新的、年轻化的视角呈现:枪战、兄弟、亲情等。第五次反“围剿”是一场真正的“绝命之战”。由于错误路线的指挥,红军作战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优势,失去了稳固的后方,只能连续奔袭作战。影片中战争场面占到80%的篇幅,好莱坞级爆破师制造的4500个炸点形成战争大片的宏阔场面。以红军题材而言,这部电影本算不上是宏大叙事,它是一部小人物的命运史。之所以它能够成为史诗级大片,离不开将历史细节放大形成的“战壕真实”。美国历史学家、作家塔奇曼曾说,他“信奉以盎司计算历史,不相信用一加仑水壶端上的历史”。第五次反“围剿”,红白厮杀的战场犹如绞肉机。红军战士头上是盘旋轰炸的敌机,身旁是横飞的子弹、爆炸、肉搏,被炮火熏黑的一张张战士的面孔,割麦子般牺牲倒下的场面。唯其如此,“八子”中的六子才会一个个倒下,最后仅剩下大哥杨大牛和小弟满崽。这既是战场的缩影也是战争的逻辑,同时它还构建起红军战士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成长为英雄的典型环境。影片一开始就是满崽与野猪遭遇了一场生死肉搏,紧接下来便随大哥投入到泥地枪战、丛林肉搏、炸炮兵阵地、炸吊桥等一个个寡不敌众的生死决战,阵地上,已经担任了红军排长的大哥杨大牛吃力地将中弹的老五拉进战壕,敌机来了,老五把大牛扑倒,老五牺牲了。激战结束后,影片让大牛无言、无助地把弟弟离家时母亲给他缝的红肚兜紧紧抱在胸口,他用匕首在臂上又划出一道口子。那里已经有五道伤口——每一道伤口都是一个牺牲的弟弟,这个细节震憾人心。影片最后,大牛中弹倒在桥上,命令满崽炸桥以阻止敌人前进,弟弟拉响了手榴弹却冲上桥背起了重伤的哥哥,“轰”的一声,银幕上两条红肚兜飘起。影片《八子》中,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画面都给观众带来战争大片的节奏、震撼与视觉和心灵的双重冲击,这是一种符合当下观影审美的选择。
《八子》出色的红色叙事在战争场面的“刚”、手足兄弟的“暖”、母盼子归的“亲”三个维度上体现。优秀的艺术家总是深谙艺术辩证法的。《八子》战场超“燃”,快节奏、高冲击,但到了情感戏的展开,却是动中取静的。“八子参军”在叙事策略上排斥徐徐道来,重头戏只放在老大、老八的浴血战场,其余六子的牺牲进程浓缩为老五的中弹和大牛手臂上一道道结痂的刀口,这既保持了“八子”故事的完整性又突出了“硬”桥段。影片将真实故事中八子的父亲改为母亲则更便于情感叙事。影片通过闪回、补叙等镜头,将满崽的成长、战争的悲壮残酷与血肉相连的母子情、荡气回肠的兄弟情、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有机勾连,使战事线、情感线环环相扣。影片中“兄弟情”是一个亮点。血肉横飞的战场对于“老兵”杨大牛早已习以为常,但对于最小的弟弟满崽来说则需要适应。当大牛一度错以为满崽要当逃兵,朝他举起枪时,他对弟弟说,没有穿军装时你是我兄弟,我愿意你活着,我不想你死,但是穿上军装你就成了一个战士,所以你敢跑我就一枪打死你。然而他们又是亲兄弟,当大牛和满崽要在战场上分头行动时,弟弟最后一次跃上了大哥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大哥疼爱地背着弟弟过了河……炮火连天、血肉横飞之后是出奇的宁静。剧情在8个高高飞舞的红肚兜,以及母亲望着远方空无一人的那条回家之路的镜头中达到高潮。此时,观众早已泪目。康德在美学史上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把美感和快感作出区别。这对今天的战争片创作仍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美学问题。
作为一部震憾人心的弘扬主旋律作品,《八子》在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英雄群像方面可圈可点。“八子”的英雄群像烘托出影片鲜明的风格和主题: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正是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片中杨家几代遭受地主的剥削,共产党和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穷人才翻身做了主人。为了保卫革命成果,杨家兄弟八人舍小家,顾大家,谁为老百姓谋幸福,谁就会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这便是历史的逻辑。
红色历史题材电影在艺术和思想层面所能达到的高度,往往取决于是否能独具慧眼地发掘出最能触动当代观众情愫、最能震憾当代观众心灵的叙事时空。影片《八子》具有两个时空:一个有形的时空是炮火硝烟的战场,还有一个无形的时空是母亲苦苦盼望儿子归来。他们的“时空对话”将战争与情感交融在一起,让观众真正感受到了故事内核中的撼人力量。在杨家八子前赴后继走向革命、走向牺牲的历程中,八子们为了让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承诺,化为革命者穿越时空、永葆人间的浩然正气,表现出苏区百姓一心跟定为人民谋解放、谋幸福的共产党朴素坚定的理想信念,并将此作为贯穿影片的主线。历史不仅仅是用来怀旧的,红色电影创作的成功与否,需要寻求对应当代观众新的 “价值发现”。人们欣喜地看到,影片《八子》做到了。
(作者:范咏戈,中国作协影视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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