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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第一部》:现代视野下被“复原”的中国上古神话史诗(周文萍)

2023-09-12 阅读: 来源:《中国电影报》 作者:周文萍 收藏

《封神第一部》(以下简称《封神》)在暑期档从备受质疑到逆风翻盘,目前票房已超25亿,位列今年暑期档前三甲。对于该片的成功,人们从剧作到演员到制作都有许多分析。从创作观念上看,影片的成功在于不满足于复现人们熟悉的传统神话,而是在现代眼光的审视下以现代观念对传统神话进行重新讲述,通过对三组关系的平衡处理为人们“复原”了一个更接近历史的国民神话史诗。

首先是神话和历史关系的平衡。《封神》不是单纯的神话,而是国民神话。它关乎中国上古历史,也即商周更迭的历史。这段历史因时间久远,史料湮灭,人们长期只能在传说中了解其面貌,久而久之便成为了神话想象的载体,由历史逐渐演变为神话,最后被神话取代。如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商周更迭被看作是神仙的意旨,商周之战就是神仙打架,阐教和截教两派神仙各出奇招,上演了雄奇壮阔的封神之战。

那么,用神话取代历史的讲述方式在今天是否可行呢?单从符合原著(虽然《封神演义》在文学上的评价并不高)的角度看似无不可,但对当代观众来说这是不够的。随着20世纪20年代以来殷墟的发现与发掘,殷商时期的建筑,甲骨文,青铜器和陶器,玉器大量出出土,当代人对殷商历史比古人有更多更切实的了解。在这样的认知环境中,今天的《封神》影视如果满足于拍“神仙打架”的神话,无疑就会损失了这个国民神话的历史厚度,而沦为架空的东方奇幻。

《封神》在神话与历史的交织中关注到了历史的部分,将故事还原到历史的进程中进行展现。影片有很多对于殷商历史细节的表现。如纣王燃龟甲占卜的仪式,姬昌则以草棍摆卦占卜(《易经》的雏形),青铜酒器,乃至纣王提到的用人牲祭祀,都与人们的历史印象相符。它们将封神从虚构神话还原为上古历史,更具有神话史诗的气势。

其次是人与神的关系的平衡。确定了神话与历史的关系后,《封神》要处理的就是人与神的关系。以人为核心还是以神为核心?这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问题。《封神演义》以神为核心,姜子牙作为神仙的代言人自然而然占据“C位”,人则成了被神仙摆布的工具,以战争双方的代表纣王和武王而论,一个被塑造成沉迷女色残暴无度的工具人,一个更是成了个打酱油的角色,存在感淡到几乎没有。

《封神》选择的是讲述人的故事,第一部的重心是纣王弑父登位及其与姬昌父子的冲突,战争双方的代表纣王和姬发(即后来的武王)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了片中。这既突出了故事主线(商周更迭的重心就是武王伐纣),也确立了两个人物的核心地位。虽然姬发此时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在对纣王由崇拜到怀疑到反对逃离的过程中,其日后领兵伐纣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正是纣王的残暴及其对姬昌父子的残害令姬发从崇拜之中醒悟。不出意外的话,姬发会是《封神》三部曲的核心人物,在第一部觉醒回归之后,他将会在第二、三部领兵伐纣,成为商周之战的领袖。《封神》三部曲就是他从质子到武王的成长史。那句“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便是对此过程的最佳概括。

《封神》还改写了纣王的形象。纣王向来给人的印象是昏庸残暴,沉迷女色,但费翔塑造的是一个英俊英武的英雄。这一形象出人意料,却更还原历史。《荀子·非相篇》说,纣王“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劲,百人之敌”。费翔将纣王塑造得极富魅力,尤其在开场的战争场面中,纣王先是以苏全孝之死鼓动众人冲锋,后又一马当先,带领众人跨过烈焰熊熊的城墙口,将英武阳刚的英雄魅力体现得淋漓尽致,为其成为片中质子们心中的精神之父提供了说服力。

影片还发掘了纣王的内心世界:身为次子,他虽然英勇无敌,屡建战功,但父王只重视长子启,对他并不在意。他想当天下之王,却被父兄紧紧压制,内心早已充满了对父兄的不满。他对四伯侯儿子说“你们的父亲把最爱的儿子留在身边,而把你们送来自生自灭”,未尝不是他自身处境的写照。他逼迫四伯侯之子弑父以代之的要求正是他对自己父兄的想法,而在他对姬昌父子惨无人道的迫害中也蕴含着他对姬昌父子兄弟间近乎完美人伦关系的嫉妒。

在选择以人的故事为核心之后(至少第一部如此),神仙在《封神第一部》的重要性大为降低,虽然姜子牙仍然受命带着封神榜下山寻找共主,但商周更迭不再只是因为神仙的一时兴起。相反,影片揭示了人才是一切真正的源起。神仙打仗固然精彩,但神仙打仗也是因了人的行动,是在帮助人类打仗。就目前的情况看,第一部的目的是建构冲突,在从人的视角揭示出殷商冲突的根源,也就是封神的根源后,影片应能在第二、三部中给予神仙大战更多的想象空间,展现《封神》跨越人神两界的奇诡想象。

第三是男性与女性的关系的平衡。主要是对纣王与妲己关系的复原。最大的改变在于妲己。她不再是之前那个诱惑纣王,残害忠良的九尾狐狸精,而只是一个懂得纣王心意,一心想帮助他实现天下共主目标的报恩狐狸。真正无视百姓疾苦,想要弑父弑兄占据王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纣王自己。这一改变是对传统说法的颠覆,却是对历史真相的复原。早在上世纪,鲁迅就曾经批评过中国自古以来的“红颜祸水”观念,认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红颜祸水”的观念在现在早已不合时宜,但此前众多以封神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却未能与时俱进对此进行改写。《封神》重塑了妲己的形象,是对历史的复原,也是对被污名化的女性的正名,体现的是现代人的女性观。

整体来看,《封神》讲述的是一个被“复原”的故事:复原神话掩盖中的历史真实,复原神仙意旨下人的意志,复原“红颜祸水”观念中的性别关系。创作者以现代意识审视这个故事,重新建构了神话和历史的关系,人与神的关系,以及男性和女性的关系,将以奉行神的旨意为核心建构的神话世界转变为以人的命运为核心建构的英雄史诗,为当代观众拉开了一出波澜壮阔的中国上古神话史诗的序幕。


(作者:周文萍,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影协评论与交流委员会主任,广州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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