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的三重叙事

2023年9月15日于内地上映的《流水落花》是曾9次获得提名的郑秀文最终摘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作品，影片由年轻导演贾胜枫执导，以天美为核心讲述一对寄养家庭夫妻和他们所照顾的孩子们的故事，叙事简洁从容，却已包含了故事，生活与人生三个层面，内蕴丰富，回味悠长。

一

《流水落花》的第一个叙事层面是一个关于寄宿家庭和孩子的故事。最初只是一个平常的故事。每日用校车接送小朋友上下学的陈天美因公司失去业务而失去了工作，不甘赋闲在家的她于是向福利中心申请做寄养家庭。她的想法是：寄养不同于领养，只需照顾孩子一段时间即可，不合适还可以把孩子送回去，“当打一份工，又能赚钱”。孩子们于是来到她家里，一个寄养家庭与孩子的故事便由此而展开。而这个故事的走向也几乎可以被预料：来到寄养家庭的孩子总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能与天美及其丈夫何彬顺畅沟通，甚至产生了冲突，天美于是想尽办法照顾孩子，终于获得了孩子的信任，与孩子亲如一家，甚至成功收养孩子。

影片开始时确实也是按此套路而展开。第一个来到天美家的森仔性格倔强，沉默寡言，受惊吓会尿床，还偷拿了天美家里的钱。天美抱怨之际被丈夫一句“你以为他有选择吗？”惊醒，开始用心接纳森仔。在森仔因与同学打架被请家长后，天美了解到森仔因没有爸爸妈妈不仅被同学欺凌，还被老师歧视，她气愤地要去为他讨回公道。丈夫也拿出儿子留下的玩具陪森仔一起玩。森仔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一天天开心起来，森仔生日之际，三个人开心地切开生日蛋糕庆祝。

而在观众为森仔终于接纳天美高兴之际，故事套路被打破。激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三口人的团聚，吸毒成瘾的森仔妈妈激动地吵上门来，森仔又被吓尿了裤子。福利中心带走了森仔妈妈，也带走了森仔——因为天美的地址已被其妈妈知晓，森仔必须离开她家去另一个家庭。天美楞住了，观众也楞住了：他们此时才明白何谓“寄养家庭”:这只是临时照顾孩子的地方，是孩子找到自身归宿前的“中转站”，并非孩子真正的归宿。尽管天美抑制不住激动地对着福利中心的莫小姐抗议孩子是人不是货，也不能不接受自己跟孩子只有短暂的缘分，只能成为他们的“天美姨”，而不是“妈妈”。

二

既然不能简单地按套路讲述寄养家庭与孩子从陌生到和谐成为一家人的故事，《流水落花》就进入了叙事的第二层：寄养家庭和孩子的生活，也即是天美夫妻与孩子们的生活。

十三年的时间里，天美照顾了7个孩子。每个孩子有自己的个性，天美与他们也有不同的相处方式。用心寻找与他们沟通的方式。对不肯接受奶奶之外大人的菁菁，她亲自拜访菁菁奶奶询问怎样配制饺子的馅料。对因兔唇被小朋友嘲笑而不肯笑的花花，她在镜子上贴上小花让菁菁的笑变成一朵花，更在学校的亲子运动会上大声鼓励她，甚至向莫小姐提出要正式收养小花。而对处于叛逆期逃学的家希家朗姐弟，她在暴雨中找到他们后也没有过多责备，而是用一句“没事了”宽慰他们带着他们回家。

天美的付出得到了孩子们的回应。花花整天围着她叫妈妈，夜里睡觉要拉着她的头发。明仔懂事的给她帮忙，在莫小姐要上门时帮她掩饰。家朗认同她比那些将姐弟俩推来推去的亲戚更好，仲恒则希望在成年后也可以跟他们合住。

孩子的到来也改变了天美夫妻的生活。最明显的是夫妻俩都戒了烟，虽然他们不是不能在阳台上吸烟，但随着孩子日渐深入生活，两人还是无声无息戒了烟。而影响最大的是夫妻关系：由于天美在照顾孩子上投入了全副身心，备感冷落的阿彬在外悄悄出了轨。发现真相的天美虽然愤怒，却因为要保持住寄养家庭的资格选择不离婚。除夕之夜，三口人一起吃饭看烟花，她视阿彬如无物，只跟明仔说话互动。

三

伴随7个孩子的来去，影片终于显露出叙事的第三个层面：天美夫妻的人生。

这是怎样的人生呢？表面上看，13年，7个孩子，天美的后半生都在照顾这些没有归宿，寄养在家里的孩子。所谓流水落花，孩子正如飘零的落花，寄养家庭如长流的流水，将一朵朵落花送往他们的前路与归宿。

换一个角度看，天美夫妻又何尝不是落花？他们曾经有一个因先天遗传疾病离世的3岁儿子。孩子去世后，夫妻俩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孩子，天美更害怕重蹈覆辙不敢再要孩子。森仔的到来对她像是一种治疗，填补了她失去孩子的伤痛。将7个孩子合起来看就更能明确孩子对她的治愈作用：从与儿子年龄相仿的森仔到17岁将近成年的仲恒，他们照顾的孩子的年龄从小到大，就像他们自己的儿子在渐渐长大。所以天美常常会在孩子身上看到3岁儿子的身影。落花流水，也可能是失去孩子的夫妻如飘零的落花，而一个个到来的孩子如流水，运载着他们，也治愈着他们。这也是天美为何在阿彬出轨后宁愿难过也不离婚的原因：她离不开孩子。自从儿子死后，做一份照顾孩子的工作就成了她唯一的寄托。这是她在原公司关闭校巴业务后选择辞职的原因，也是她最初选择做寄宿家庭的真正根由：她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离不开孩子。

其实天美的人生里并不只有孩子，还有丈夫阿彬。虽然夫妻俩曾有过隔阂，可看到阿彬与叛逆期的家希姐弟相处得如鱼得水，天美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从一个孩子到另一个孩子，夫妻两人终究是一起走过了时光，虽然天美不曾对阿彬说过原谅，但当他们带着家希姐弟露营时一起望向星空，彼此早已是体谅与释然。最后天美去世，阿彬独自一人牵狗走过他们常常走过的河边，观众看到了两人在时间里流逝的人生。原来时间才是不绝的流水，而人生如落花，飘浮其上。

开始是故事，中间是生活，后来是人生。《流水落花》讲述的寄养家庭里天美夫妻的一生，如河面上静静的落花，如阳光里白色的雀梅花，如透明玻璃瓶里淡淡的菊花茶，干净纯粹，哀而不伤，温暖动人。

（作者：周文萍，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影协评论与交流委员会主任，广州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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