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我和我的儿女们》大结局的这天，恰逢鲁迅先生诞辰。巧的是，距离先生发表《我们怎样做父亲》，恰巧有100年。《我和我的儿女们》以电视艺术的形式创造了钱广这一“中国式父亲”新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回答了先生提出的问题，带给人许多感动，也带给人不少思考。

　　一

　　该剧第一集围绕房子的“热开场”，场面火爆。老父亲钱广把女儿钱文静买给自己的房子过户给了儿子冯立业，招来钱文静一肚子怨气，围绕一个房本，几方“势力”展开了斗争。几个回合下来，钱广的“老谋深算”、文静的火爆泼辣、立业的老实质朴、立业媳妇黄玉华的算计小气、文静老公孙涛的大度善良，以及钱广夫人董丽芳的温婉贤惠，悉数展现在了观众面前。

　　同时，这也给观众留下了一连串疑问：为什么老钱家的长子不姓钱？钱文静和孙涛学历不高，怎么挣得如此大的家业？钱广对孩子为何嬉皮笑脸，没有传统意义上“父亲”的威严？让观众有了追剧的欲望。

　　如果要找一个切口，最直接地窥见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状况，最好的选择肯定是房子。剧中通过老钱家儿女争夺“房本”这一线头，抻出了一连串的事儿。老钱家也就随之成了社会现状的一处缩微景观：孙子上学需要学区房，小儿子钱自强当网红“不务正业”，二女儿安安离婚成了大龄剩女，冯立业一家从乡下进城之后生活水准堪忧，黄玉华学历低、就业难只好摆地摊，老冯媳妇儿患了癌症没钱治病等等，他们背后折射的是社会转型期各种深层次的矛盾，如城乡差距、教育不均衡、看病难、就业难、网络新力量崛起、代际观念冲突。现实生活中没有哪个家庭会一下子集中这么多麻烦事，但种种麻烦事确实是中国人的切身感受。

　　当剧中演员以轻喜剧的风格、生活化的表演把这些家长里短表现出来时，全剧顿时给人以“接地气”之感，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屏幕里的人似乎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我们每个人的朋友圈里都有“钱广”“董丽芳”“冯立业”“黄玉华”“钱文静”“钱安安”，正是他们支撑起了我们真实的生活，给我们欢笑，也让我们悲伤，向我们伸出过援手，也让我们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我们自己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看他们的生活故事，就是看我们亲友的喜怒哀乐，也就是看我们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些故事虽平淡琐碎，却让人感同身受，并在不经意间获得小小的感动，抑或淡淡的哀愁。

　　二

　　不过，火爆的开篇之后，该剧走入了瓶颈。在长达10集左右的篇幅里，发生在老钱和儿女们身上的冲突不少，大概两三集必有一次，这大概符合某种编剧理论。遗憾的是，每次冲突在结构上过于相似，而且每一次冲突通过“思想工作”或钱广略施小计就解决了，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只要话一说开，所有人都通情达理地理解了对方，愉快地准备迎接下一个矛盾的到来。以至于像孙涛这样精彩的角色，在前十几集中完全沦为钱文静解决老钱家种种矛盾的提款机。如果以追完全剧的“后视之明”来看，这些小冲突也起到了为后面的高潮作铺垫，以及更充分地展示人物性格的作用，但从观众当时的观感而言，剧情陷入“单曲循环”，令人有疲沓之感。

　　比如，当钱自强斥责母亲为了照顾钱家两个女儿，对他不够关心时，因为钱自强是随母亲嫁到钱家的，作为观众，我十分期待揭开温情脉脉的面纱，看到一场好戏。不料，“思想工作”再一次发挥了无比威力，结果又是一次平安的软着陆。由于缺乏高峰性的冲突，这一部分剧集成了一片起伏不大的丘陵，应有的张力不够强大，审美空间也不够开阔。

　　幸好，剧情进展到后一半时，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半部分闹得挺欢的钱广，渐渐隐退到后台。他的儿女们则开始面对自己人生中的问题。就像钱广的孩子们在该剧的后半部分才长大一样，这部剧本身到了后半部分才如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开始脱胎换骨。

　　钱安安的生母刘晓雅回国认亲，她的前夫高远也从美国回来并和安安成了同事。面对两个曾经抛弃过自己的人，钱安安该如何安放她内心深处的亲情与爱情，一条拷问人性的故事线索就此展开。孙涛和钱文静走上前台，不再是拿着提款机充当钱广的救火队长，由于记者徐海鸥的出现，这对同患难的夫妻因为投资等问题而产生信任危机，爆发激烈争论，乃至家庭都走到了破裂的边缘。钱自强和刘菁菁的感情一直阴晴不定，寻找隐姓埋名的大善人“桃李万山”的机缘，给了两人重新认识对方、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认识人生的机会。冯立业遭遇汽车行业恶性竞争带来的碰瓷诈骗，这个处于弱势、自卑状态的人物，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他以高超的修车技艺，不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挽救了孙涛的4S店，而且以工匠精神和正义感，狙击了不正当竞争和犯罪行为。钱广的4个儿女在“剧”的意义上长大了，他们不再是需要钱广用“计谋”哄着的孩子。同时，作为剧中人，他们担负起了角色应有的使命，使这部剧展现出动人的内涵。

　　三

　　几千年传承的伦理文化为中国家庭伦理题材影视剧推出精品奠定了基础。不过，我们的家庭伦理题材文艺作品中，讴歌母爱的不少，描写父爱的不多。没有突破传统社会结构和文化对“父亲”的本质规定。《我和我的儿女们》中的父亲钱广实现了一次突破，他以对子女真挚、热烈的情感，以及对世界善良真诚的大爱，重新诠释了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父爱，建构了一个以亲情为基础、以责任为内涵，“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中国父亲形象。这也表现出创作者对传统文化及其转型发展的洞见。

　　剧中，钱广一度为了维系他所理解的“家庭真情”，希望“损有余以补不足”，用亲情或刻意制造的亲情来弥合因为贫富、阶层、地位等不同而带来的隔阂，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不惜组织老街坊帮安安制作的网络综艺刷点击率，不惜扮作小姑娘和钱自强网恋，还不惜制造假房产证以图弥合钱文静和冯立业之间的矛盾，却经常帮倒忙。渐渐地，钱广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在尊重孩子们选择的基础上，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而不是“计谋”来给孩子们智慧启迪和精神力量。在全剧的最后，不但钱广的儿女们实现了人生的升华，钱广的形象也再一次刷新，原来他就是长期资助贫困大学生的“桃李万山”。当钱广讲述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过往的历史被悄然揭开，当下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听到钱广说他只想做一个不被打扰的好人时，一种感动在我心中涌起。钱广不但是一位好父亲，更是一位好人。或者说，正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才是一个好父亲。

　　《我和我的儿女们》有得有失，总的来说是一部值得一看的作品，也是值得思考的作品，这种思考不但指向如何以艺术的手段和时代的眼光，沉下心开掘好家庭伦理题材这座中国文化赐予我们的富矿，而且指向如何在新时代革新我们的家庭伦理，做好父母，也做好儿女。

　　（作者：胡一峰，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杂志副主编、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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