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是小众艺术，电影是大众艺术，但近十几年来，越来越多的电影导演开始涉足歌剧。当两种艺术理念在一个艺术维度中展现的时候，融合就显得非常重要。这种融合，既需体现歌剧艺术的本真魅力，又要在传统艺术表现的基础上有所突破，着实不易。

　　9月25日，笔者观摩了由别克•陕西大剧院与意大利马西莫歌剧院、意大利都灵皇家歌剧院、比利时瓦隆皇家歌剧院联合制作的威尔第歌剧《弄臣》。导演约翰•特托罗，被誉为好莱坞鬼才导演；服装设计马科•皮蒙特，为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奖得主；舞美设计弗兰西斯科•弗里格利，曾担任《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美丽传说》的美术指导，曾获艾美奖提名、意大利金阿克西奖。如此雄厚的实力，会打造出怎样的《弄臣》？他们会不会以自身强大的“大众”优势，来挤压歌剧这种“小众”的艺术？看完之后，这种担忧一扫而空。笔者由衷地感到，作品将大众的电影理念完美融入小众的歌剧艺术，让一部百年经典歌剧作品，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观赏质感与美感。

　　进剧场落座，映入眼帘的帷幕仿佛一个洞口。洞口的边框，看起来是一幅画的局部，有着黄、白、灰、蓝等几个色调，各种表情、姿态痛苦不堪的人相互扭结在一起，既有古典油画的质感，又有现代招贴画的时尚。倒U字型的画面，极具立体感和压迫感。通过灯光和色彩的对比，让洞口深处充满着一种无名的幽深叵测，仿佛但丁《神曲》中描述的“地狱之门”。

　　《弄臣》是这部剧的中文译名，听上去很有些讽刺和喜剧意味。不过，这部作品的原名直译过来是《利哥莱托》，也就是第一主角“弄臣”的名字。当年，威尔第看了维克多•雨果的戏剧《逍遥王》之后，认定这是一部“题材重大、也许是当代最伟大戏剧”，于是酝酿将其写成歌剧。但写作过程并不顺利，最初的脚本名叫《诅咒》，写出来后遭到了当时意大利检察官的反对，他们指责威尔第把才华浪费在“伤风败俗和猥亵琐事”上面。随后，剧作家皮亚韦又写了一稿，名为《曼图亚公爵》，但威尔第感觉这一稿戏剧性比较弱，经过全面修改，最终将剧名定为《利哥莱托》。这部歌剧如威尔第所料，一经上演便引起巨大轰动。歌剧《弄臣》以“喜闹剧”开场，以悲剧结束。

　　此版《弄臣》中，导演约翰•特托罗在幕未启时，就已经将作品的悲剧性提示给观众。帷幕的“地狱之门”，准确界定了舞台呈现的整体基调。即使是第一幕宫廷宴会一场，觥筹交错中也隐隐地让人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舞美、道具、服装造型，是具有年代感的古典风貌，但又很有简约写意的味道。一扇欧式宫廷内景的景片，与两尊左右各卧的女性人体雕塑，就构成了公爵府场景。舞台上没有多余的道具，每个设置都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比如那两尊雕塑，既可以丰富视觉效果，还能够作为演员表演的支点。一幕二场，利哥莱托“金屋藏女”之处，在空旷的舞台上，正中间是一个二层小楼的切面内景，薄薄的一层烟雾里，从上方和左右两侧打过来的光散射于小楼周遭，小楼如同在茫茫烟海中伫立的孤岛。仅仅通过这栋小楼，便能感受到吉尔达的孤独冷清和利哥莱托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小楼，又仿佛荒野上的一座孤坟，预示着吉尔达悲惨的命运。

　　导演约翰•特托罗总是在看似不经意的舞台调度和处理上，将电影中的镜头切换技巧运用其中。比如吉尔达被大臣们掳走，通常的处理都是大臣们爬进吉尔达的房间，将她绑架离开，但在本制作中，导演的处理相当巧妙。吉尔达在二楼的床上有些惊慌无措，十几个大臣合力将整栋小楼推着渐行渐远，音乐中，一道内幕落下，利哥莱托摘下眼上蒙的布条，才发现自己上当，女儿已经不知所踪。利哥莱托冲向阻隔自己和女儿的那道幕，绝望地呼喊“诅咒来了”。本制作一共设了三道幕，除了作为帷幕的第一道幕，其后还有两道相隔一定间距的幕。这两道幕的作用，一方面是隔出新的舞台空间，另一方面又可以方便转场换景，不中断音乐和戏剧，看似简单却非常有效。

　　一切技术手段，都是为艺术本体服务的。这部制作，除了简约的舞台美术，并没有使用时下流行的多媒体。即使是打雷闪电，也是以灯光配合乐队完成的，让舞台整体效果更加统一。

　　第三幕是全剧的高潮和关键，场景为杀手斯巴拉夫契勒和妹妹玛蒂尔德的林中小屋。这个小屋偏于舞台左侧，视觉上是倾斜的，暗喻着杀手所从事的是不正当的职业。右侧是高耸挺直的林木，几位身穿黑衣的舞蹈演员如幽灵一般穿梭其中，若隐若现，暗示死神即将降临。吉尔达被杀后，杀手兄妹将一个麻袋拖上台中央，利哥莱托原本以为自己痛恨的公爵已经死亡，正准备将尸首抛入河底，却突然听到了公爵的声音。发现受骗的利哥莱托打开麻袋，此时麻袋中只是吉尔达的一件衣服。这里的处理同样突破常规，导演没有立刻将吉尔达展现在观众面前，而是当利哥莱托绝望痛哭的时候，让身穿白色裙子的吉尔达缓缓走上台，请求父亲原谅公爵，并走到父亲身边，慢慢依偎到他的怀里。这个处理看似不合理，其实却合情。身穿白色衣裙的吉尔达，正是她游弋的灵魂，让一个濒死的人灵魂出窍，导演在这里以意识流的手法，在虚与实之间，将结尾短短的一段诀别，为观众赋予了更丰富的艺术体验。

　　本版《弄臣》的演出班底为西安交响乐团、合唱团，指挥及主要角色均是外请。据说，《弄臣》是指挥家安德烈•利卡塔当年歌剧指挥生涯的开端。几十年来，安德烈•利卡塔与这部歌剧有着紧密的缘分，此次执棒，可以说是将自己对于作品的深刻理解都融入演绎当中，统领舞台上下，实现了音乐与戏剧的和谐统一，荡气回肠，令人难忘。

　　饰演利哥莱托的谢尔盖•穆尔扎耶夫，是来自莫斯科大剧院的独唱演员，同时还是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的永久客席艺术家，被授予“俄罗斯联邦功勋演员”称号。谢尔盖•穆尔扎耶夫在剧中有着令人惊艳的出色表现，他的音色宽厚、富有金属质感，低音深沉低徊，中音魅惑有力，高音磁性穿透，能够把不同情绪、不同情境中人物的内心情感，通过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沉醉、叹服！

　　公爵的饰演者朱塞佩•吉帕利，被誉为威尔第作品的出色诠释者，曾获得多明戈声乐比赛大奖。这次，因为饰演利哥莱托的谢尔盖•穆尔扎耶夫实力太过突出，尤其是在那首著名的四重唱时，朱塞佩•吉帕利本身也处在舞台后区，声音处于明显弱势，基本被前区的利哥莱托和吉尔达的声音所掩盖。如果舞台调度能够有所调整，整体效果可能会好很多。吉尔达的饰演者，是来自意大利的女高音达米阿娜•米兹，她的表现可谓渐入佳境。一幕二场开始，声线明显发紧；演唱《可爱的名字》时，在花腔、高音和弱音处理上也稍显欠缺。不过随着戏剧推进，越唱越自如。据说达米阿娜•米兹在彩排时表现非常出色，可见舞台艺术是残酷的，同一个演员，在不同的时间和环境中，对于同一个角色的演绎水准也会有出入，声乐演员更是如此。

　　一个半世纪以来，《弄臣》都是最受欢迎的歌剧之一。这是因为，作品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利哥莱托对于女儿，有着强烈的父爱和保护欲，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始终羞于让女儿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曼图亚公爵是一个善于玩弄女性感情的花花公子，他的每一句誓言都是谎言，对此并不自知自省，反而认为所有女人都是轻佻的；吉尔达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深爱着曼图亚，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依然为了保护他而甘愿赴死。我们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所有伟大的戏剧所折射的，无一不是真实的人生。百看不厌的歌剧，还要时时出新。别克•陕西大剧院此版《弄臣》，称得上是一部现实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具有国际水准的优良制作，标志着该剧院的歌剧制作水准有了突破性提升。

　　（作者：游暐之，《歌剧》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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