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网页如上“来源:《中国艺术报》”,查看报纸报道,链接为:http://www.cflac.org.cn/zgysb/dz/ysb/history/20201216/index.htm?page=/page_7/202012/t20201215_519728.htm&pagenum=7)
生态舞剧创作的文化自觉与时代担当
——青海省演艺集团大型原创生态舞剧《大河之源》观后
一、青海省演艺集团的文化自觉和时代担当
青海省演艺集团下设青海民族歌舞团等六个表演团体。这个以创作民族风情和高原特色歌舞剧(节)目为己任的青海民族歌舞团,创作的大型民族舞剧虽然屈指可数,但几乎都令人过目难忘。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创演的藏族舞剧《智美更登》,与彼时相继绽放的傣族舞剧《召树屯与楠木诺娜》、苗族舞剧《灯花》、达斡尔族舞剧《虎头峰的传说》、蒙古族舞剧《东归的大雁》等一道装点出我们舞剧创作的明媚春光,更是与成都市歌舞剧院创演的藏族舞剧《卓瓦桑姆》构成了一双亮丽的姊妹花。2012年在组建演艺集团后,该团又在首轮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项目的资助下创演了大型民族舞剧《唐卡》,演绎了青海舞蹈艺术家对“唐卡”艺术的生命挚念和文化情怀。而就在我们基本控制新冠肺炎疫情并思考疫情防控常态化后的人生修为之时,青海省演艺集团首演了大型原创生态舞剧《大河之源》。从表现民族神话传说的《智美更登》,到挚念民族“非遗”文化的《唐卡》,再到呼唤民族家园保护的《大河之源》,可以看到我们青海舞蹈艺术家的文化自觉和时代担当。
不久前,由北京舞蹈学院发起了主题为“疫情·人类命运·舞蹈”的论坛,笔者在论坛发言中认为对于这一“主题”应当明确四点:其一,“疫情”蔓延的背景是“生态”问题;其二,“疫情”的防控是社会治理问题;其三,“疫情”治理的有效性是社会治理机制合理性的一个佐证;其四,社会治理机制是否合理的一个根本尺度在于是否默契于自然生态——包括生态链、生态络、生态幅等等,而这些是“生态多样化”的“自组织机制”,更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古而有的“天人合一”的生存智慧。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中强调要树立命运共同体意识和合作共赢理念,并提出这场疫情给予我们的几点启示,其中之一便是“人类需要一场自我革命,加快形成绿色发展的方式和生活方式,建设生态文明和美丽地球”。可以说,大型原创生态舞剧《大河之源》正是对这一“启示”的文化体悟和艺术表达!
二、编剧罗怀臻和总导演佟睿睿的“深扎”之旅
所谓“大河之源”,就是有“中华水塔”之称的青藏高原,是孕育出亘古中华无数神奇传说的巍巍昆仑。舞剧《大河之源》的编剧罗怀臻和总编导佟睿睿一行为此奔赴“大河之源”,去切身体验它的神秘和传奇。场刊上《编剧的话》写道:“文艺创作仅靠想象不行。唯有双足抵达、身心亲临,真实且真切地感受到那样一种苍穹之下,孑然独立,环顾四野,无边寂静的神奇、神秘、神圣气息,才能领悟到自然之宏大,人生之渺小,生命之可珍惜。因此,以敬畏自然、敬畏生灵、敬畏生命与真情,呼唤人类与自然、与山水、与动植物、与人自身相互依存并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和‘生灵共命运’——这种既古老又现代的朴素哲理为主题追求的创作共识,便在那一刻对大河源头的虔诚膜拜油然而生!”
编剧罗怀臻和总导演佟睿睿等此行采风是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前的2019年10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两位艺术家在合作创编大型舞剧《朱鹮》之后的再次联手编创,由此而体现出他们对“生态舞剧”创作的专注与倾情。佟睿睿在场刊的《导演手记》中写道:“对大河源头的想象或探寻,历经千年而不息。一串串脚印溯流而上,越走越静谧;一股股溪流顺势而下,越聚越恢宏……想着想着,便形成了舞剧大的结构,创作思路也聚焦到扎西和卓玛这对父女身上——一个执着地眷恋山高,一个憧憬着追寻海远,彼此召唤着、感应着……舞剧《大河之源》跨越古今、联通山海,值得表达的东西很多很多。在不影响作品整体连贯的前提下,我们尽可能多地吸纳,并努力使之归聚于作品的本源——也即对自然的敬畏和对文明的敬仰……”
三、从《朱鹮》的“翎羽”到《大河之源》的“雪豹”
“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是我们祖先谆谆教诲的“感恩”箴言。观看大型原创生态舞剧《大河之源》,心头瞬间便涌出宋代大儒朱熹那哲理深蕴的诗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心中默默地吟咏着,而眼前却在炫炫地敞亮着,那诗句也一变而成为“九曲黄河向东开,兴浪扬波不徘徊。问渠哪得长奔涌,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是舞剧《大河之源》告诉我们:这从远古流来的“源头活水”,蕴含着当代青海人民生态意识的坚守和生态担当的奉献。“活水”之波跳荡的是护源人不倦的守望,“活水”之流吟唱的是护源人不息的长歌……总导演佟睿睿聚焦的扎西和卓玛父女,就是舞剧要倾心讴歌的“护源人”!
似乎是要营造“大河之源”人迹罕至、天籁自鸣的意象,启幕后亮相于舞台的是一只灵性的雪豹——在上场门后区兀立的高台上,兀立着这只无拘无束的雪域精灵……待到舞剧的篇章渐次展开,我们才发现这是导演“联通古今”、共恰人天的点睛之笔!我想起佟睿睿在创编她的首部生态舞剧《朱鹮》之时,也需要一个“联通古今”的戏眼来链接时空穿越的“沧海桑田”,那时她选择的是一枚“翎羽”,是一枚从天际飘落而在人世留连的“翎羽”……当佟睿睿再度面对“生态”题材时,她一如既往地要“联通古今”,我以为是真切提醒我们别忘了来时的路,而由一枚翎羽的“戏眼”扩放至一只雪豹来“点睛”,我以为不仅仅是寻觅更具“可舞性”的形象,而是通过更具“冲击力”的形象来申说今日生态问题的严峻性——当矫健的雪豹慢慢变得温驯,当它的敏捷已然变得木讷,我们还能对“物种退化”熟视无睹吗?!
四、表现“万类竞自由”的纯净雪域
因此,导演通过那只灵性雪豹开启的,是一个“万类竞自由”的纯净雪域:凝重却也剽悍的牦牛自由地漫步,飘逸但不失强劲的山鹰自由地翱翔,被称为“藏羚羊”的羚羊自由地嬉戏,还有充当着“召集人”的雪豹更是自由地奔驰……面对这片纯净的雪域,此时我真想看到一段尽情尽性且畅舞畅蹈的“羚羊群舞”,一如张继钢舞剧《野斑马》中的“斑马群舞”。但转念一想,陈惠芬、王勇在舞剧《藏羚羊》中已把形形色色的“羚羊舞”编得淋漓尽致了,而通常观众会认为佟睿睿编创“动物舞”的代表性符号是“朱鹮”。笔者曾为舞剧《朱鹮》中那段“舞惊四座”的“朱鹮群舞”即席赋诗:“一只一只又一只,五六七八九十只,待到出齐二十四,满天落霞满目诗。”但这次,佟睿睿显然是要挑战自己,即能不能用不同群类的动物编创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群舞”?但细品舞剧开场的这一板块,发现佟睿睿在追求着更高的境界——她除了用“共同的节奏”来统合“迥异的动态”做“群舞”的设计外,更要表现出“万类竞自由”的雪域的天然。而那只灵性的雪豹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或者说“人作为物种掠夺式扩张”的见证——当人类的祖先踏上雪域高原,雪豹成为了殉难动物的代表。无疑,“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在成为历史的动力之时,也成为被历史诟病的“丛林法则”……
五、以切身参与扬弃“他者”身份的“我”
这一切,随着一位骑摩托的青年的到来戛然而止,场刊告诉我们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虽然“自行车骑行”已在不少舞剧中登场了,但“摩托”的出现还是让我心头一怔——你想想,刚刚还沉浸在众多拟人化“兽类”(确切地说是舞者的“拟兽化”)的舞蹈表演中,突然就被这“摩托”碾压了好不容易才融入的艺术幻境。不知导演是想借助这种强烈反差来实现时空穿越,还是想通过人类技术的进步去反思文明的失落……起初在我看来,这个作为外来考察者的“我”,不过是在许多舞剧中出现过的“叙事者”的角色,但渐渐地,扎西和卓玛父女不只是他这个“他者”目光中的“他者”,他似乎以自己切身的参与扬弃了“他者”的身份——这个由旁观者而成为亲历者的身份,使之成为兼具“叙事者”和“所叙之事”的舞剧事象,成为与“护源人”领队扎西几可并列的男首席……当这个“我”与卓玛一道闻知了扎西在与盗猎者殊死搏斗中壮烈牺牲的噩耗,这个“我”甚至萌发了成为“护源人”的愿望——我突然觉得,这个“我”似乎也是一只转世的雪豹,同样在见证着人类生存的历史并唤醒人类的良知和担当!
六、舞剧《大河之源》结构了良好、独特的人物关系
一部优秀的舞剧总是结构了良好的人物关系,而一部舞剧独特的叙事也在于人物关系构成的独特。舞剧《大河之源》的人物,当然首先是世居于此的扎西和卓玛父女,还有一个跟随扎西做“护源人”、同时也深深挚爱着卓玛的乌日格(这个蒙古族青年的名字,意思是“使命)。这个比较常见的人物关系模态中,“我”作为“叙事者”的深度切入使常规模态呈现出簇新的肌理——特别是“我”带着卓玛(并且是用摩托带她骑行)从“大河之源”去历览“大河之流”之际,“我”由“他者”已然成为人物关系构成中的“自己人”。使该剧的人物关系构成更为独特的,还有那只曾殉难于初次踏上雪域高原的人类祖先、后又遭致现代盗猎者枪杀的雪豹——这只由一位美貌有加、身手不凡的女舞者饰演的“雪豹”,就其戏剧性格的呈现及戏剧冲突的担当而言,甚至比剧中人乌日格更为重要。这让我想起不久前在第十二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比中广受赞誉的舞剧《骑兵》,其中的战马尕腊与男首席朝鲁、女首席珊丹构成的“人物关系”,就使得其舞剧叙事别具一格且独具匠心。“雪豹”在舞剧《大河之源》中的存在,既是跨越时空的“隐喻符号”设定,又是跨越物种的“人物关系”构成。这使得《大河之源》的舞剧叙事既具有“人天融通”的路径,更指向“天人合一”的境界。
七、融入“星辰水”与向往“海之蓝”
什么是“我”眼中的“大河之源”呢?“摩托青年”看到的是湛蓝夜空的繁星闪烁,看到的是清冽泉眼的细流潺湲……一群背着陶罐取水的藏族少女仿佛从天边走来,以少女的清纯镶嵌着清冽的甘泉;“摩托青年”屏息凝神,目不转睛,齐整排列的陶罐让他联想起那只彩陶盆上的舞蹈纹饰——那个五人一组、三组合围在陶盆内沿的纹饰,此时也仿佛从天边、确切地说是远古的洪荒中涌出,昭告着这潺湲细流蕴藉的生命伟力(我在想,导演是在借这只出土于青海省大通县的舞蹈彩陶盆,来喻说“大河之源”的悠久文明)……当篝火点燃,“摩托青年”才收回自己的遐想,他看到了喧腾歌舞中被众人追随的扎西,看到了扎西魁伟的身姿和坚定的面容;他也看到了扎西身旁略显羞涩的卓玛,看到了这位带着姑娘们取水的少女对他这个“外来客”传递的善意……因此,当看到一位蒙古族小伙(后来知道他叫乌日格)相邀卓玛共舞,“摩托青年”也在随后与卓玛的共舞中刻意炫耀“外面世界”的精彩……
终于是“外面世界”那挡不住的诱惑,从未出过远门的卓玛决定随“摩托青年”远行——理由很充分,我们“大河之源”的世居者也应该蹚一回“大河之流”,当然不是“奔流到海不复还”,而是看看大海是否仍如“天下黄河青海清”……这样来结构一部舞剧,我很理解导演的想法是想扩充舞蹈表现的“张力”——比如我们可以借此表现“千里黄河,唯富一套”,可以借此表现“滔滔奔流,涌出壶口”,当然也不妨借此表现昔日三门峡、今日小浪底……只是导演想营造的“张力”,在于让徜徉于“星辰水”的卓玛去眺望“海之蓝”!我总在想,导演或许会借鉴当年群舞《小溪·江河·大海》的表现理念,用舞者将“水”的形形色色表现得千姿百态、波翻浪卷……但显然导演并不想在这样一部名为《大河之源》的舞剧中去絮叨“黄河”(这是张继钢的大型舞蹈诗剧《黄河》的修为),导演让卓玛看到大海时惊诧和狂喜,是让卓玛为自己、为雪域高原世居者的生态守望而自豪……
八、“天下黄河青海清”的艰难与险阻
应该钦佩舞剧编剧者的智慧:卓玛远行前与父亲扎西、好友乌日格告别之际,扎西、乌日格等“护源人”已坚信卓玛会看到自己奉献的成果,会看到自己守望的价值……舞剧叙事在乌日格与卓玛及“摩托青年”再度相聚之时,让我们看到了“天下黄河青海清”的艰难与险阻……在突变的舞剧叙事风格中,画面闪回到扎西、乌日格等“护源人”与侵入这方圣地的盗猎者的对峙——先是那只已然是剧中主角的雪豹,与它的远古的同类一样再遭不测,不过这时它的身旁有了关怀它的守望者……无论从剧情的推进还是从舞段的设计来看,这段扎西与雪豹的“双人舞”都是可圈可点的……稍后紧紧逼近的众多盗猎者,面对无所畏惧的“护源人”终于下了狠手,挺身而出的扎西倒在了血泊中……我曾自问这样表现盗猎者的嚣张气焰是否必要?但从卓玛、乌日格此后的迅速成长与继承遗志,从“我”这个“摩托青年”的致敬英烈与不舍“河源”,我们能更深切地触摸到青海人民为守望“中华水塔”而作出的牺牲与奉献,我们也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创编这样一部生态舞剧的文化自觉和时代担当。
九、跨越物种的“人物关系”与“生态文明”的直接抵达
为着呼应那个“遥远”的开端,舞剧选择“我”在“那年”的20年后故地重游,见到了故友卓玛和乌日格——舞剧没有说,似乎也并未将两人视为当初的恋人,所以此时只需要交待当了乡村教师的卓玛仍在坚守,仍在对下一代讲述“护源人”的使命与担当……而这个卓玛在“我”看来,一如既往的清纯、善良、朴素,就像她和我们一如既往想要守望的“大河之源”!写到此,忽然感到导演正按照对“大河之源”的理解来塑造舞剧女首席卓玛,而卓玛也使我们对“大河之源”的理解更形象、更人性化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卓玛不是谁的那个“她”,不是蒙古族小伙乌日格的,更不是“我”的。她的父亲扎西像关爱“大河之源”一样关爱她,而她也像敬重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大河之源”。这样说,你是否会觉得这是一部具有多重“隐喻叙事”的舞剧呢?你是否会觉得比那种“卿卿我我”的舞剧具有更深邃的意味呢?你是否会觉得舞剧跨越物种的“人物关系”本身就是“生态文明”的直接抵达呢?
十、一部用象征手法表现现实题材的“生态舞剧”
大型原创生态舞剧《大河之源》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对此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识:第一,是对现实题材的象征手法表现。现实题材舞剧创作,一直是舞剧创作的难题。近年来这类题材的舞剧创作也在努力寻求突破,但往往因题材过于“真实”而形成类似报告文学的“报告剧”,又往往因语汇不易“升华”而成为“哑剧”。其实对于现实题材的表现不必一律局限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运用象征手法加以表现更可以“扬舞剧之长”。该剧中扎西、卓玛等现实形象,在“我”这一“叙事者”眼中就极具象征性——象征他们毕生为之守望和奉献的“大河之源”。第二,是对生态故事的人性构思。舞剧《大河之源》是一部倡导生态保护的“生态舞剧”。我们之所以在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之外加上生态文明建设,在于它对于人类社会今后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生态”问题在根本上也是“人”的问题,是人类社会精神操守和价值取向的问题。舞剧《大河之源》的“人性构思”,重在铺叙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雪豹”作为剧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不仅创生了多段特异性的独舞、群舞乃至双人舞,更深化了这部生态舞剧的“人性构思”,强化了“护源人”对盗猎者殊死斗争的正义性。第三,是对跨界事象的完美整合。“跨界”一词,在当前的舞台剧,特别是表现现实题材的舞台剧创编中高频率出现,这说明创编者在“表意优先”理念的驱动下可以“不择手段”。就“人与动物”的跨界表现而言,赵明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和何燕敏的《骑兵》都是可圈可点的佳作,编剧罗怀臻和总导演佟睿睿合作的首部生态舞剧《朱鹮》,也见出“跨界融合”的出手不凡。在舞剧《大河之源》中,所谓“跨界事象”不仅在于雪豹等动物对雪域高原的生机渲染,还在于“摩托”这一现代交通工具对民族、地域舞蹈风格的视象冲撞——对这一跨界事象的完美整合,其实也是我们传统舞蹈风格在现实题材表现中必须克服的难题。正是对于跨界事象的完美整合,我们才由衷称道:舞剧《大河之源》不仅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更是很好地讲了一个故事——表现出生态舞剧创作的文化自觉与时代担当。
(文中图片来源于“舞蹈中国”微信公号,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于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