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芭蕾舞剧院舞剧《白蛇传》观后
作为文章标题的这句话,应该是芭蕾舞剧《白蛇传》主创团队的创作主旨。这个主创团队的制作人兼艺术总监是曾获第三届全国舞蹈比赛芭蕾专业组金奖的邹罡,而总编导是以舞剧《红高粱》《天路》《五星出东方》多次夺得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大奖”的王舸。作为古本传奇的《白蛇传》,已经先是在戏曲舞台上,稍后又是在舞剧舞台上被艺术家们搬演过若干回了;但广州芭蕾舞剧院邀请王舸再涉“断桥情缘”并邀新锐舞蹈批评家张萍出任编剧,使我们对这条修炼千年的“白蛇”充满了新期待!
(图片来源:“广州芭蕾舞团official”微信公号)
舞剧的开幕就是古本传奇《白蛇传》的“打开”——在舞台中线居前的位置上,盘坐着一位专心致志捧读的男士,因捧读而遮挡其面容的书籍,却让观众清晰地看到书名《白蛇传》;在他的专心致志中,身后背向地站起了另一位男士,他双手高举且仰首凝视的书籍,让观众清晰看到的也是一本《白蛇传》。在稍后的舞剧“打开”中,我们注意到这二人就是剧中的许仙和法海。显然,让许仙、法海这些传奇中人捧读《白蛇传》是时空错位的,但正是这种错位的打开方式,让观众明白这是现代青年对古本传奇的代入方式,也是主创们据此打开的“中国式情书”。
芭蕾舞剧打开后的《白蛇传》,想营造的是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景象:舞台是层叠环绕的垂丝如柳的装置,远景是仿佛在湖面上漂浮着、荡漾着的“断桥”,还有台前幕边众多含苞亭亭的莲荷……第一支女子群舞在题为《惊蛰》的场次中亮相了,正仿佛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在如烟的“垂柳”中充分展示出芭蕾艺术的挺拔、轻盈和灵动之美——忽然想到,正是这些“垂丝如柳”的装置强化了芭蕾艺术的美学特征;而它的另一个精彩之处,是强化作为舞剧基本构象的“烟雨迷蒙”。显然,这是现代青年在对古本传奇代入中流露出的第一个心象,这个心象“很江南”同时也“很芭蕾”。作为舞剧叙事的一个开篇,它的题旨显然是铺垫白娘子和小青的出场。白娘子、小青出场的这场戏叫《惊蛰》,场名本意为“雷鸣电闪”之际的“万物苏醒”;但这似乎不符合现代青年的理解,他们心中的“惊蛰”应该是某种蓄积已久的性情萌动……性情萌动的当然还有许仙,他出现在一群“以扇代书”的习医学子中,我们也可理解为是那位打开《白蛇传》的现代青年的“代入”。从舞剧后续的“打开”来看,主创们似乎格外强调了古本传奇中许仙“行医”的经历——不仅以“学医”率先亮相,此后更有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妙手回春”。这其间,当然也时隐时现着法海——他是幕启时与“许仙”一道打开古本传奇的另一位现代青年,以“法海”的身份代入或许代表着解读《白蛇传》的另一视角。人物周全了,性情萌动了,将人物及其性情交织与交融的情境必然是《游湖》。《游湖》这场戏的情境显然“更江南”,一个“烟雨迷蒙”的西湖边穿梭着“丁香一般的女子”——戴望舒《雨巷》中撑开油纸伞袅娜行走的女子,在西湖边显得更敞亮也更妩媚了。当然,又是一段在“如柳垂丝”的装置映衬下的女子群舞,那种袅娜撑伞的“阿拉贝斯”舞姿,在情境和心象的流动转换中,更是把“很芭蕾”与“很江南”融为一体了。我们注意到,由于“伞”是古本传奇中许仙和白娘子恋情发生的主要媒介,该剧的主创不仅强化其作为“恋情”的符号特征,更是将其升华为“遮风避雨”的“仁心”的象征!
需要说明的是,“法海”作为另一现代青年的“代入”方式,似乎并不因循古本传奇的套路——一方面,他总是摆弄着身旁那座以道具方式出现的“雷峰塔”;另一方面,寺庙入门处常见的“四大金刚”总是踩着“平衡轮”围着他盘旋……这二者的符号特征也是显而易见的,是法海的法理与法术的象征。这在第三场《琴瑟》和第四场《妄念》中直接导致了“法理”与“仁心”的冲突。所谓“琴瑟”,本取许仙与白娘子“琴瑟和鸣”之意。但本剧并非如许多舞剧的“爱情戏”那般“卿卿我我”,而是许仙以“回春”妙手去治愈世人的疑难杂症——让盲者复见光明,让瘫者行动自如,更让不孕者珠胎重圆……这些略带“哑剧”色彩的细节,被主创们搁置在一个体现出俗世为之“狂欢”的背景前;而这个非常“舞蹈化”的背景,似乎略带些“反讽”地嫁接了舞剧经典《天鹅湖》中“四小天鹅”的节律和舞步……笔者注意到主创在谈到该剧的创作追求时,用了新、奇、美、趣、炫五字来加以提点;其中的“趣”便是尝试借鉴Sketch Show和偶剧的一些艺术手法,“悲剧喜做”打造丰富的戏剧审美形态。“Sketch show”的意思是“素描喜剧”,以剧情设计幽默而又富有深意见长。该剧总编导王舸在近年的舞剧创作如《歌唱祖国》《五星出东方》中,都有将“素描喜剧”作为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嵌入。
剧中许仙“医者仁心”的陈述,主创在种种“哑剧细节”的素描中,其实更想交待的是白娘子千年修行的“道行”成就了许仙的“妙手”;而这,在法海眼中绝对是“妖法无常”的“大逆不道”。于是《妄念》一场欲求“和鸣”却不得不导向李商隐的《无题》,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第五场《端阳》让“蛇妖”现形,无疑是法海眼中阻断“孽缘”并劝人“回头是岸”的凛然之举;但法海的“无事生非”让现代观众看到的却是许仙的“好事多磨”。虽然是将盛满“雄黄酒”的壶具做“符号”提点,但现形的“蛇妖”却并非神态温婉的白娘子而是性情刚毅的小青。舞台上由小青领舞的群蛇之舞以及由多媒体投影扩放出的妖蛇之相,平心而论已然大大偏离了“很江南”“很芭蕾”的美学风范;但这种极度的夸饰正表达出主创们对何为“真相”的质疑,表达出什么是真正的“仁心”之“相”的拷问!于是,主创们觉得那些“垂丝如柳”的装置已无法表达这种质疑和拷问,因而在多媒体投影中层层叠叠地飘落起“鹅毛大雪”——这个在“端阳”之际飘落的“鹅毛大雪”,不知怎地却会让我联想到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写下的、在“送灶的爆竹”声中“梅花般大的、满天飞舞的雪”,以及在雪中蹒跚着“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仿佛木刻似的”祥林嫂。笔者也觉得这种联想很荒诞,但却又觉得仿佛有某种莫名的关联……
该剧的第六、第七、第八场分别叫《还魂》《对峙》和《明心》,而这显然是对《端阳》之强烈戏剧冲突的“反转”以及对古老传奇的重塑。用主创们在推文中的话来说,是“传统的故事框架,对应的是现代的意识和表现手法……突破原有爱情戏的‘感恩’色彩,对经典情节‘反转’处理,融入现代‘敢于担当’的精神风貌……”对于这种“反转”的表现,主创们更是必须沿着“鹅毛大雪”的多媒体投影之路走下去了——在这种时下被称为“跨界融合”的视像表现中,观众看见的是“滔天涌浪”和涌浪中青春焕发的许仙、白娘子和小青,他们仿佛经历着又一次“惊蛰”的洗礼;而稍后出现的法海,仿佛以打坐的蒲团为舟,在涌浪翻卷的浑浊中随波逐流,似乎在醒悟什么才是人生的“苦海”?!此时,一支如梦如幻的歌仿佛从天际飘来:“人生匆匆始终忘不了,那年西湖的春雨湿了断桥;人生漫漫始终忘不了,雨过天晴彩虹现回眸笑。一生一世只为了寻找,两颗心长久离散没着没落;半梦半醒花落知多少,此情千古似海深谁知道……”虽然在剧终时主创们用字幕投出“唯有落幕才能看清人生的剧本”来标示自己的理念;但我觉得场刊上一段“用足尖为世界打开一封中国式情书”的文字才是“点睛”之笔,是这部追求新、奇、美、趣、炫的芭蕾舞剧的题旨所在!
(作者:于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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