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画家谢时臣的《谪仙玩月图》,一轮秋月悬挂在画面左上方,画面右下方的小舟上,坐着正举杯对月的“谪仙”李白。
中秋赏月,是中国延续千余年的习俗。但“何夜无月”,每逢三五二八之夜常有圆月,为何国人偏爱中秋之月呢?其实中秋赏月最佳,古人是有说法的。南宋的京镗就自问自答:“明月四时好,何事喜中秋?瑶台宝鉴,宜挂玉宇最高头。放出白毫千丈,散作太虚一色,万象入吾眸。星斗避光彩,风露助清幽。”月色四时皆美,然以秋月为佳,秋月而圆者,当以中秋为冠,因为中秋之时,无寒暑之酷,而有风露之幽。古人甚至觉得,中秋之月比寻常满月都要更大更圆,南宋的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就说:“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当此时也,“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在这样的夜晚,杭州城里的贵游子弟、富贵人家,都要登上高楼“临轩玩月”;就连贫寒人家,也要登上一个小小的“月台”,全家团聚,饮酒赏月。
说到“临轩玩月”,总觉得“玩月”一词比“赏月”好。为什么呢?“赏月”太平淡了,感觉与月亮太隔膜,而“玩月”则亲近得多,月亮不仅可以远观,也可以近玩,似乎可以笼在袖中、托于掌上,甚至嚼在嘴里——苏轼有一句诗:“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是说糖酥小圆饼咬在嘴里,如同嚼月,可谓清奇。至于把月亮笼在袖中、托于掌上,也并非笔者杜撰。曹操不就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诗句吗?道教方术中也有上九天“揽月”的说法。古人有“嚼月”“掇月”之类的奇思妙想,“玩月”这一说法恐怕是相辅相成的。纵览古今写月亮的诗词,何啻千万,内容大多是“赏月”“观月”“望月”“对月”“问月”之类,但“玩月”的诗词,似乎更容易写出境界。
一
“玩月”之“玩”应当如何解释呢?《说文》曰:“玩,弄也。”凡是欣赏把玩之物,皆可以“玩”之,比如“古玩”“文玩”“玩意儿”都是这个意思。对于古人来说,可以把玩的东西,不仅仅是玉器珍宝之类,就是自然美景,也是可以“玩”的。《楚辞》里就说“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西晋的陆机也说“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所谓“春翘”,就是春天茂盛生长的草木。
说到中国“玩月”第一人,笔者不学,窃以为是刘宋诗人鲍照。他有一首《玩月城西门廨中》,最早使用了“玩月”这一词,这首诗起首四句是这样的:“始出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可见鲍照所“玩”的这个月,如“玉钩”,如“蛾眉”,虽然是秋月,但显然是残月,而非满月,所以并非中秋之月。
吟咏中秋之月的诗篇,到唐朝才出现,这是因为到唐朝才有了中秋赏月的习惯。一般认为“中秋节”是在唐朝形成的。但如果较真儿的话,唐朝晚期以前,恐怕也没有什么“中秋节”,只是诗人文士喜欢在中秋之夜赏月写诗、饮酒欢宴罢了。
在此之前,比中秋更重要的一个日子,其实是秋分。可能从先秦时起,天子就在秋分这天晚上拜月,后来这种做法就渐渐固定下来了。不过,这是古时候的一种礼仪制度,只有天子才能行此大礼,大臣官员是不行的,跟寻常百姓更没有关系。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士大夫对大自然的兴趣逐渐浓厚起来,开始欣赏自然美景,于是就有了山水诗、田园诗。至于月色美景,当然也在欣赏之列。到了唐朝,诗人喜欢在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晚上赏月,月亮就不仅仅是秋分之夜天子的专利品了,也走进了千万个诗人的笔下。到了唐朝晚期与宋朝,不仅士大夫在八月十五赏月,就是普通人家也赏月,而且阖家团圆、饮酒宴会,成了一个普罗大众的日子,这才算是真正有了“中秋节”。到了明朝,百姓开始在中秋节吃月饼。有了月饼、团圆、赏月这三大要素,这时的中秋节就跟今天差不多了。
二
中秋赏月诗出现在唐朝,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一个历史大背景。而最早写中秋之月的诗人,一般认为是杜甫。有一年中秋,杜甫作了两首诗,就是《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气沉全浦暗,轮仄半楼明。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
这两首诗境界清峭雄伟,非常耐读。虽然雄伟,但也用了不少巧思。如“归心折大刀”用了一个典。古乐府有一首“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其实是一个谜语。“藁砧”就是“鈇”(一种铡草工具),谐音“夫”,“山上复有山”是一个“出”字,意思是自己的丈夫出远门了。“大刀头”是说刀头有刀环,谐音“还”,意思是丈夫何时能回来呢。最后一句“破镜飞上天”,是说月半之时回来。杜甫说“归心折大刀”,就是说自己有归乡之心,但是山川阻隔,还期渺茫。
杜甫写出了第一组关于中秋的诗。那第一首中秋“玩月”诗是谁写的呢?不是别人,还是杜甫。就在写完上面两首八月十五赏月的诗之后,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的夜晚,杜甫又写了一首《十六夜玩月》:
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
这首诗的特点在于全篇未用一个“月”字,却每一句都在写月光。“金波”“玉露”固然是月下景色,而辽远的关山、河汉,也在月光笼罩之下,显得离人更近了。月光看似不在,却又无处不在,着实妙不可言。
三
若论唐朝最懂得“玩月”的,当推中唐时期的欧阳詹。欧阳詹不仅写“玩月”诗,而且还把“玩月”理论化,提出了一大套说法。他在《玩月诗序》中就说:
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眺之庭前,亮之楼中,皆玩月也。贞元十二年,瓯闽君子陈可封游在秦,寓于永崇里华阳观。予与乡人安阳邵楚长、济南林蕴、颍川陈诩亦旅长安。秋八月十五夜,诣陈之居,修厥玩事。月之为玩,冬则繁霜太寒,夏则蒸云太热,云蔽月,霜侵人,蔽与侵俱害乎玩。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况埃壒不流,太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气与之清冷。四君子悦而相谓曰:“斯古人所以为玩也。”既得古人所玩之意,宜袭古人所玩之事,作玩月诗云。
这段话大意是:月是可以“玩”的,“玩月”古已有之。比如谢灵运的《月赋》,鲍照的《玩月城西门廨中》,还有谢朓、庾亮的一些诗句都是“玩月”。贞元十二年(796),欧阳詹的福建老乡陈可封来到长安,寓居永崇里的华阳观。欧阳詹和安阳的邵楚长、济南的林蕴、颍川的陈诩这四个人也旅居长安。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四人来到陈可封的住所“玩月”。
欧阳詹说,“玩月”这种事情,如果在冬天的话,就有繁霜,很寒冷;如果在夏天的话,就有云彩,而且很热。云彩会遮蔽月亮,寒霜侵人肌骨,这两样都妨碍“玩月”,所以冬夏“玩月”总是难免扫兴。但秋天就不一样了,秋天在夏天后面、冬天前面;而八月又是秋天中间的一个月,不前不后;十五的晚上,又是一个月的最中间,月亮最圆。就“天道”来说,寒暑均平,不冷不热;就月亮来说,是最圆的日子。况且这个时候,空气澄澈,没有灰尘,天空悠远辽阔,月亮在天上徘徊,月亮上面桂树的花香好像都在往上漂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到西边的楼台中隐没。“玩月”的时候,人的肌肤骨骼都跟月光一样疏通凉爽,精气神都跟这月色一样清冷澄澈。其他四人非常高兴,就说:“这差不多就是古人所说的‘玩月’了啊。”五人已经领会了古人“玩月”的精神,还要效仿古人“玩月”的行为,就作了几首《玩月诗》。
欧阳詹的《玩月诗》是这样的:
八月十五夕,旧嘉蟾兔光。斯从古人好,共下今宵堂。素魄皎孤凝,芳辉纷四扬。裴回林上头,泛滟天中央。皓露助流华,清飙佐浮凉。清冷到肌骨,洁白盈衣裳。惜此苦宜玩,揽之非可将。含情顾广庭,愿勿沉西方。
不难看出,诗的意思跟他的《玩月诗序》说得差不多,这是诗的缺点,但也不难领会欧阳詹对“玩月”的着迷,甚至要月亮“愿勿沉西方”。为何?因为一年“玩月”的最佳时节,就是这八月十五的晚上,过了今晚就要再等一年了。人生短暂,又能有多少个这样的佳夜呢?
四
若说唐朝喜欢中秋“玩月”的诗人,可谓多矣。沈佺期、杜甫、王昌龄、元稹、白居易、刘禹锡、韦应物……这些都是写过不少玩月诗的大诗人。如果月亮在人间有朋友的话,那他们都是月亮的人间好友,但如果要选出一个月亮的人间知己,笔者觉得应是李白。
李白爱月,人所共知。唐代人就以为李白是“谪仙”,本来是在天上的仙人,跟月亮一样,都是在天上的。后来传说李白是太白金星转世,星月辉映,李白与月亮为知己好友,有何不可呢?宋代的陈亮很仰慕李白,他说李白是“清风肺腑明月魄”,以清风为肺腑,以明月为魂魄,则李白不仅是月的好友,简直与月为一体,彼此不可分了。明朝的唐文凤说李白“平生爱月如嗜饴”,李白喜欢月亮就像喜欢吃糖一样。李白是否喜欢吃糖难以考证,但爱月到如此程度,也是异乎常人了。
李白爱月,而且“玩月”,不仅“玩月”,还要“弄月”。“弄月”与“玩月”,意思相仿佛,但又更进一步,更显得亲近,如果不是跟月亮关系特别好,恐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抱琴时弄月,取意任无弦”,“乘舟弄月宿泾溪”,“水影弄月色,清光奈愁何”,这些都是李白的诗句。李白不仅“玩月”“弄月”,还要跟月亮对话,“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李白诗歌中写月的简直数不胜数,说李白是月亮的人间知己,是有道理的。
现在的中秋节是一个大众化的民俗节日,这种情况是从唐朝晚期开始形成的,到了宋代,中秋节就更热闹了。每到中秋,市井酒肆之中,歌台舞榭之上,一篇狂欢景色。但在唐朝中期以前,中秋还只是一个纯粹的赏月的好日子,是诗人一年一度“玩月”的佳节,甚至算不上是一个节日。但中秋节对于我们现代人的吸引力,就在于她的包容和多样。不管是热闹还是安静,团圆还是漂泊,古典还是现代,浪漫还是现实,都能从中秋节中得到心灵的安慰。
(文/范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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