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治平版画的文化心境
卢治平那些看似疏离现实形象的丝网版画,充满了当代性的意味。
新世纪以来,中国版画的当下性探索主要着眼于两个方面的掘进。一是从过于关注版画本体语言的研究与实验转向艺术对于现实社会的观照,尤其是从新的人文主义与当代文化的角度对现实社会进行的抵抗与批判;二是积极使用新媒体艺术尤其是电子图像在表达这种批判性主题的同时,对这种电子图像进行的版画性与个性化的整合与创造。前者从版画自身的建设跨越到版画和当代现实社会的关系之中,并从个体性的人文关怀和后现代文化的视角对消费主义的社会与文化现象进行审视与反思。后者则是从新媒体的角度拓展版画媒介的载体。视觉消费是当代信息消费中最重要也是最便捷的一种方式,视觉消费的基础是电子图像生成与传播的廉价化与迅捷化。电子图像的这种零时间无限制的空间复制,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当代最重要的一种版画理念。因而,数码技术作为当代版画的版种媒介,也便拓展了传统物质形态的版种概念,而电子图像语言也成为当代艺术的一种重要而鲜活的语言资源,这种语言资源也无疑是当下版画的重要语言形态。
卢治平的版画不是从描绘现实形象的角度表达他的审美感受。不论他中年时代的《考古笔记》《水乡图画》,还是他新近创作的《瓶非瓶》《分析》和《明式书法》系列,他都规避了每日生活其中的喧嚣而躁动的现代化城市的视觉感受,与这种闪现时尚与繁华的城市体验相反,他一直捕捉着内心的一份恬淡与沉静,寻求着乡村文化与远古文明对于这种后现代场域的抵抗与批判。其实,他画的水乡也不是真正的水乡,他画的青花釉彩也不是真正的瓷器,或者说,他画的青瓷与水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寻借青瓷与水乡表达了他的一种文化态度,一种和奢华躁动的时尚文化相背的幽淡与儒雅的文化品质。也许,生活在消费时代的人们已把生命本身作为了消费的对象,而精神却迷失了归所。卢治平要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找到那样一片精神的净空,去安息疲于奔命与消费的灵魂。从这个角度看,卢治平的那些闲花野草式的瓷瓶釉彩、那些闲云野鹤式的小桥流水,那些闲笔野趣式的考古笔记,都是从文化的角度而展开的对于当代文明的抵抗,都是用简洁的现代艺术语言的方式阐释的洗尽铅华的禅意。
但是,卢治平不是用传统文人画的笔墨,而是用坚硬的蚀刻铜版或当代最有挑战性的菲林丝网去转化他的这种精神图像。他的蚀刻铜版并不坚实繁密,而是将坚硬的金属转化为意态恣肆的水痕墨渍,作品由此而具有了清辉幽雅的文化意蕴。他的丝网版画大量使用了电子图像,以至于很难分清传统丝网版的色版分层和电子图像的色点网印。在某种意义上,他通过数码技术解构了传统丝网的色版分层概念,而将原来平整的色面、随意的硬笔线条和各种版画肌理都转化为数码版(电子版),最后通过菲林胶片和丝网印刷将数码图像转化为物质形态的版画。电子图像的使用,既赋予他的版画以浓厚的当代气息,也丰富了他版画的表现力。但他只还原了他心目中的古物形象,并再三改变其形象的真实性;他殚精竭虑地拉远了那些物象的现实距离,增添了那些看不见的时空形态;实的变虚了,虚的变实了。从实到虚、从虚到实,在这个过程中,他滤除了现实的浮光掠影,增益了文化的哲思与沉潜的心性。他通过这种电子图像,营造了似真亦幻的视觉体验:丝网版特有的孔版语言似乎将一切空间都扁平化起来,唯有画家在这种扁平之中重新获得的一种抒写心性的自由。的确,在消费主义时代,电子图像的廉价化却在卢治平的版画中得到了一种高贵的提升,这种借助于当代图像语言的绘画却因艺术家的反用而将传统的禅意释放到当代的语境。
卢治平通过丝网版画试图连接的就是传统与当代的关系。在他看来,当代消费文化中的许多问题都可以通过禅意的心境去过滤,而对于人性修为的传统文化则可以通过一种新的视觉图式获得再生,他的丝网版画就是连接传统与当代的方式。因而,他的版画既不是纯粹的数码版画,也不是原义的丝网版画,而是这两者的合成。这正像他和他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当他们伴随着新中国历次政治运动而成长起来之后,当他们不断追赶时代而开始自我觉醒之后,当他们百般尝试而不再随波逐流之后,他用他们这一代人的经历以及灌注在这种经历之中的思想文化连接了前工业文明与信息文明的文化形态。而卢治平的作品,正是这两种文化形态的连接体。
和卢治平同龄的那一代版画家大多沉落了,沉落的原因是作品被定格在已经过往的那些时代。但卢治平还在继续前行,不断地用新的版画理念表达当代性的视觉感受。在笔者看来,至少,卢治平超越了他的同代画家,他超越的理由是他的艺术创造力一直处于缓慢的释放之中。他是慢性子,慢性子的弊端往往是难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而慢性子的优异之处,却在于耐力恒久。“慢”,有时也演变为一种“养”,或“熬”。艺术创作上的炉火纯青,往往是“养”和“熬”出来的。
上世纪70年代末能够从插队落户的农村返回城市的知青,都特别珍惜城市生活的来之不易。但此后的城市生活并不能令他们忘怀这一代人特有的乡村情感,这构成了他们日后种种的乡村情结。其实,在卢治平的版画中一直在释放着这种乡村情结,即使考古笔记或青花彩釉,都应该是他曾经在黄山茶林场那些经历的情感回放,特别是他作品中那种淡雅飘逸的格调,更是皖南自然山川的一种赐予。这种回放或赐予,都是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才能慢慢呈现出来的。
上世纪80年代初,美术界开始了以形式审美为标志的人性解放,而从“‘文革’主题性创作”的桎梏中获得思想解放的画家,最钟情于审美形式与审美意味的探索。卢治平的版画也是这样,他的艺术创作从“‘文革’美术”起步,但他艺术的觉醒却来自于对视觉形式与审美意味的追求与表现。上世纪90年代版画界对于本体语言的发掘与试验、新世纪当代艺术对于社会学的回归,都没有改变他对于乡村与形式的追求。无心插柳,他的“慢”反而“养”成或“熬”出了他在当代艺术中独特的个性与语式。他的晚成,才真正成就了他的大成。
如果说当代版画创作的问题,那就是太多的貌似“新颖”的装腔作势而很少有过目不忘、沁人肺腑的佳构,那就是太多的偏重于制作技巧的“精良工艺”而失缺逸笔草草、随兴勾染的绘画意趣。卢治平的版画却没有这种炫技的制作感与装腔作势,而是淡远悠闲地娓娓道来,和你交谈,在几近落语无声的诉说中给你以心灵的触摸与回荡。
(作者:尚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美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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