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事哪种技能的画家,手上都有各种各样的画册,大开本且印刷精美,甚有分量且厚簿不一。有些画册还附上画家个人照,即所谓的“艺术照”,少则几个,多则上百人不等。这里有享有声名的大咖,及初出茅庐的新秀,几种年龄面孔集合一起,给人印象是:有笑容者稀少,反倒多是一脸严肃及沉默的神情。老实说,这类表情出现在各种各样画册上,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戴着绷带的耳朵和烟斗的自画像》文森特· 梵高 1889年
在影像术还没到来的古代,画家只能选择自画像“立此存照”。进入到19世纪,影像术日趋成熟,画家由此改变了对自画像看法,大量采用那种逼真夺目的摄影照呈现,以图在不能少的个人作品推介时,起到作用。
无论是流传于画史,并不多见的大师自画像,还是当下盛行一时的画家摄影照,即使某个画家对自身画技很是自信,但介绍自个作品,却不愿用一张自画像,聊以几笔形象传神的作品向外界传递些什么。从画家内心来讲,单纯的一张形象照,哪怕是黑白照,也比看似刻画入微的自画像更加靠谱。这得感谢当今摄像技术之高超,轻而易举将画家个人形象拍得光彩照人,很具说服力。
林林总总的大师自画像与当下画家的摄影照,不难窥出每个人表情上的偏好,究一脸之严肃和充分的自信及不屑的眼神,使欲舒展开来的笑容笑貌,难以觅见。问与同道,答案是大部分画家面对镜头总是这般——眉宇间不是透着沉思就是嘴角紧闭、神情内敛,无不向外界展示自我的一面,说是个性使然。
同道这一番说辞,倒是与他平时画刊或媒体上的个人照表情十分吻合,看似不苟言笑的他,实则是其内心的真实写照,认为这等表情抓拍得好,入木三分、恰到好处。
较之于西方油画史,古代中国画家给自己造像,极少;若有,也是让同道帮忙写真,至少美术史是这样告诉后人的。像吴道子、梁楷、仇英等人物画巨匠有留下可圈可点的画像吗?尽管他们可以让同行帮忙完成,再不然自己动手。不过也是,从还能找到的零星几位古代画家造像,窥探到一脸表情亦如现代画家照片里的神情,皆为一脸严肃状。如曾以“搜尽其峰打草稿”的豪言壮语打动画坛的石涛;再如颇有说服力的任伯年画吴昌硕《寒酸尉像》,虽一身官服,但表情肃默、还伴些无奈,可见缶翁也不想给世间一脸笑呵呵的表情。不过人们却很容易在其他行业人员的摄影照窥到,比如劳动者、运动员和外交家们脸上多少洋溢着的笑容。
何也?作为画者,以慧眼看世界,对一切客观事物充满探索的锐气,孜孜以求,故深思熟虑与坚韧不拔——不同于凡人的艺术气质,让人印象深刻。确实,从写实绘画进程看,这类表情常刻写在艺术家脸上,亦如伦勃朗那一幅幅神情坚定的自画像,终构成其一生作品深沉内敛而为人称道。还有一些功夫老道的画家,深知突显人之笑容,会大大减弱作品里的内涵和深度,反而要吝啬到用极为“小气”的笔触有意削弱之,然后是不厌其详写一个个人物形象中的沉默之状,如《禁卫军临刑的早晨》等巨作,并赋予大刀阔斧般的刻划与堆砌,总之那种对脸部笑容抠抠索索,少有让人意外惊喜的大笔触呈现,构成了人类写实风格最突出的点。这些不难从欧洲油画历史进程中发觉,比如蕴藏在委拉士贵兹、德拉克罗瓦、列宾和苏里柯夫各自肖像画那神情意味。
举凡那些艺术上特立独行、风格上标新立异的人,不仅描绘客观现象是这样,就自画像而言,也尚如此。梵高举一生作品验证了这一点,他画的向日葵、田园风光等与前辈大师大相径庭崭新的大自然题材,所用元素皆与他一张张神情凝重的自画像如出一辙。人们看到,梵高是带着一身疲惫和乐观的心态,匍匐前行在现代油画风格这条道上,这源于他有一颗向往大自然如天空般透澈明亮的心,其自画像笔触与鲜艳的色彩搭配默契,妙在于神来之笔。
《凯绥·珂勒惠支自画像》 木刻 1924年
作为欧洲写实画域一员大将的女版画家——珂勒惠支,在其粗犷豪迈的刀笔刻画中,做到了与所表现的题材和内容相一致,即形式内涵的水乳交融,“反抗、斗争”一直是作为她表现农民暴动的中心主线,贯穿全画、深入其里,读者不难领会其自画像的用心良苦,不加粉饰地展示其创作主张。此外,从蒋兆和那看似形消体瘦但透出刚毅眼神的摄影照上读懂许多,在创作《流民图》这前前后后时段里,因表现的是饱受战火摧残迫害的生民,痛苦无助的最底层百姓,形成催人泪下的视觉效果,不由自主地感染了观众及创作者本人,一种从外在的形、到融入骨子里的神,创作者孜孜以求的人物造型意味,也少不了浓缩在这幅摄影照里——他,蒋兆和伫立在画案前若有所思的神情,成为20世纪一位最伟大的写实主义大师。
显而易见,大部分艺术家自画像和摄影照背后的诸般讲究,几乎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一双洞悉世界的犀利眼神,用画笔剖析生活挖掘现实,才有了各自表情上的迥异之处,而光耀画史。有意思的是,这一讲究和意味,同样反映在现当代艺术领域的毕加索、高更、贾克梅蒂等艺术家自画像中的神情上。
(作者:潘丰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厦门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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