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韩天衡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微信,九宫格的结构3×3排了九张所刻之印。时间跨度56年,两万多次的日月轮回。印前有他夫子留言。自谓:五十六年的不懈,所刻之印,较之1963年寄呈马公愚老师的习作当有寸进。由生机勃勃到垂垂老矣,也只是眼睛一瞬(眨)的光景。故自勉:岁晋八,放眼量,知不足,再出发!时至今日,韩天衡就是中国艺坛一条开阔的大河。
韩天衡
说天衡,自然离不开他的印章篆刻。是的,一部篆刻史怎么能绕开韩天衡这样挡在道中的庞然大物呢?他是中国篆刻史上的一块当之无愧的“泰山石敢当”。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印坛已经开始“韩流滚滚”。其印风远播海内外,再加之他自己对印学不遗余力的推广,深刻影响了整整一代年轻的印学后人。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淬火和自我生命的修炼,天衡篆刻已自成一代大家面目。
篆刻艺术,因其强大的工艺性和空间的严格限定,很难充分展露艺术家的个性,甚至会因其工艺性湮没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天衡的印章,带着治印者生命的温度,有着他生命的顽强,有着他“舍我其谁、君临天下”的一股强悍霸气和视觉的冲击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雕虫小技里也有脉脉温情。这温情,就是他的内心波涛他的精神气质。天衡的印章,特别是他的白文印章笔划粗壮有力,字迹斑驳苍茫,常有气吞大荒横扫千军之势。他曾自云,秦印姓秦,汉印姓汉。或问吾印,理当姓韩。(见韩天衡《新古典书画印选·豆庐独白》)印面方寸之间云水的翻腾,山川的巍峨,令人想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中国文化讲究含蓄内敛蕴藉的“温柔敦厚”,推崇温文尔雅的“书卷气”。“霸气”历来视为不屑。在中国现当代画界,只有潘天寿、刘海粟两位大家的字画有“霸气”。多年前,天衡曾刻过一枚白文闲章:一味求霸。他敢于称“霸”,足见其艺术的自信。他从不把印章变成照抄词典毫无创作意味的篆字集合。方寸之间有直通山河大川的气势和视觉、心灵的巨大冲击。尤其是他的白文印章,将白文放大到极致,将朱底压缩到极限,点划粗壮饱满,用刀粗犷奔放,不求妍媸但求拙朴,一派金戈铁马大江东去的气势。春江水暖鸭先知。天衡篆刻预示、代表、引领了一个时代篆刻艺术的价值取向,也充分显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气象。当然,作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天衡不是像西楚霸王那样依仗霸气一味蛮干。他的霸气其实是以满腹的书卷气熏陶,并且有独到先进的艺术理念和美学思想为创作底蕴的。霸气、强悍是他的形式,扑面而来源源不断的书卷气才是他艺术的核心。
艺术家就是那些人类精神大地上的行走者,在文化大海里扬帆的水手。在那些茫茫的长夜里,明确清晰的理念就是远方大地的灯火,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航标灯。天衡的幸运在于,他有灯火航标在前。创新和理念照亮了他的艺术道路,给了他生生不息的艺术动力。传统和创新,是多少年来中国艺术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也是艺术创作中二难选择的悖论。往往重传统者视创新为“胡来”,提倡创新者视传统为必须推翻的“障碍”。天衡力主创新,但又始终保持着对传统的那份敬意。是以,天衡的篆刻吸取了秦汉印章的“雄浑朴茂”、博大稳健的气质,加以富于时代感的简约和力量,同时内里又汲取了明清以降皖浙诸家文人治印灵动多变的趣味,最终形成他独步天下的“韩印”和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韩流滚滚”。
韩天衡印章《寿而康》
几年前他学艺七十年展时,作品集的篆刻部分,我读来特别感动。作品集不但收录了他的那些早已为印学界熟悉、大名鼎鼎的篆刻作品,而且突破印谱常规,大胆地将一方方印面素面朝天地展示给读者。众所周知,印学有书学的要素,但篆刻毕竟不是书法,也有异于雕刻。虽然它最初的立意构思需要借助书法修养,但它最后是通过刻刀在印石上的冲切腾挪完成的。作品集不仅如寻常印谱收录了印蜕和边款,供我们欣赏研究,还以高清晰的电子数据将印面上刀法的细节一一呈现了出来。于是乎,一枚印章创作过程中,冲刀与切刀、起刀与收刀、刀的力度与走向、刀法与章法关系,乃至刀角、刀刃、刀侧的锲入的痕迹,精细无遗地尽收眼前。虽然篆刻的优劣最后取决于艺术视野的宽窄、文化境界的高下,但诚如天衡所言,刀法是一门颇为复杂的技巧。唯有刀法娴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才能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技进于道。
天衡的字与画,我多年前也曾听到过一些见仁见智的评价。
其字,我们可以从他1966年临的《王居士砖塔铭文》和1990年临的《嵩高灵庙碑》中看到他用功之勤,用心之深。他四岁搦管习字,书法自有幼功为底子的。他书法的最显著特点是线条。天衡书法线条得益于金石。线条饱满结实,如刀走石上,铿然有声,火光四溅,又如万岁枯藤,斑驳苍劲老辣。用笔,完全是从吴昌硕、齐白石一路下来,字里行间,散发着浓浓的金石气息。这种金石用笔线条,在其草篆中更有着得天独厚的出色发挥。无论点划、结体,都有自己迥异于他人的意趣。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印及印石 韩天衡 2019
天衡画国画是35岁后的事。程十发先生早年曾对天衡国画艺术在肯定之余也对其不足有过中肯的“实话”(见《前浪与后浪》)。天衡这次收入作品集,也可见其胸怀之一斑。发老的这些话,也代表了当时画界较普遍的看法。好在他既自有所持也会自有所弃。其画,线条之出自篆刻,有抓石留痕的金石味自不待说。我个人特别欣赏的是其画面整体的结构布局。我们知道,篆刻时常在握不盈寸的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凭借精心的布局,对平面进行切割、重组,使字体、笔画极尽腾挪变化之能事。可能是所有艺术中,最讲究布局营造的艺术之一。天衡绘画,特别注意计白当黑,虚实相生。通过物象和留白——此处的“白”也包括没有物象的墨和色——之间大胆而富于创意的分布穿插,使有限的平面获得空间的无限性。疏可走马的开阔和密不透风的密集,构成了可堪玩味的意趣。在他的鸟兽花卉16开册页中,这种布局的丰富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华彩般的展现。其大画紧凑不空洞,小画舒朗不局促。其直线型构图得益于常规的印章布局,其曲线型构图则得力于其鸟虫篆的回环往复,既有古典的意境又不乏现代的构成意味。其用色则可以看到宋元青绿山水的长期浸润,同时更加响亮泼辣,翠绿、大红、柠檬黄大色块铺排,自有一种包举宇内,并吞八荒的大气势。
天衡的艺术是一个在生长中充实完美的动态过程。在我看来,在听取了发老之“实话”后,他积后30年修炼之功,近作力度不减,然年轻时火气、躁气已退。以字而言,2015年所写榜书“涛声”二字,气势磅礴,结体端庄匀称而动势十足,很有返璞归真之意趣,显出了炉火纯青的新境界。
今天的天衡是一条真正的艺术大河。今年四月的那件九宫格微信,中央一方“山高水长”白文印,四字比肩而立,均呈上方收束,下方绵长,撑满印面。浑厚苍茫而意境高妙。晚近天衡的印、书、画,大都如“山高水长”那样,越发的“奇崛”,越发的充满奇思妙想,无不如他自己期待的“变化多姿,风情万种”。天衡知道,艺术探索其实就是在布满荆棘的险途中攀登,而巨星总是诞生在辗转于丛生的荆棘中并且苦苦寻觅的勇士之中。他曾私下里对我说,自己“有点小野心,倘能为中华五千年的文艺长城添上一块砖,吾愿足矣!”他,能做到。艺术,当寂寞走到尽头时,往往就是灿烂呈现之时。山高水长是一种象征。天衡的艺术正以一种高山流水般饱满热烈的生命状态,从曾经寂寞的必然王国大步跨入一个给人无限想象的灿烂的自由王国。
八十岁,再出发!韩天衡先生仍然给我们很多、很多的期待……
《秋江游鸢》(水墨画) 韩天衡
(作者:毛时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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