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常生活中用毛笔写字,一是练字,占去最主要的时间,一是写作品,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心血来潮。
除了书课练功,书法是一种抒情的书写,即使写信、作记录,诸多心情也会流露在笔端。
写字需要高度专注,而经过严格的技术训练,可以把心情准确地转换成笔画、结构,以致写作品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带出一时一地的心情。即使不刻意经营,心中的意念与手的动作必然是连接一起的,心情欢悦的时候,笔画自然舒缓优雅,心情郁闷的时候,手的动作不免短促而急切,笔画自然散漫零落。有时学生来上课,我一看他们写的字,就知道他那三天之内的心境如何。
想写字的心情是一种特别的累积,这样的心情在写作上,或许也可以说是“灵感”,是难以捕捉的心绪流动,更是爆发创作潜能的契机。
灵感对任何创作都非常重要,即使是一个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师,如果没有灵感的激发,他的创作也只是维持水准而已,不会有太超过想象的作品出现。
创作需要高明而有规范的技术训练,然而高明的创作往往还要借助一些技法之外的东西。
对我来说,对文字有所感觉是想写书法的第一个要件。
人对任何事物的理解,往往会有一个特别的时刻可以达到平常没有办法获得的深度,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时候阅读,绝对会有不同的心境,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最可说明其中奥妙: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其实不用少年、壮年、老年的差别,即使是白天、黑夜、黎明、黄昏,也可以对写字的心情产生极大的影响。
我有几则书法札记,谈到不同季节、时令的书写心情:
寒冬酷冷,宜书秦篆汉隶,以白酒助兴,则时间苍莽之感,皆在笔端流动。
盛暑高热,何妨赤膊写狂草,亦有一种酣畅的快意。
暮春初温,最宜泥金笺小字行书,抒发空气中流动弥漫的生机。
初春乍暖还凉,写字的心情因而变化万千。
秋风悲凉,当用老纸书旧作,写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这些笔记的记录顺序当初如此,后来并未按季节的顺序调整,因为我想保留感性的先后过程,也记录那些关于书写的感觉,绝非只是在文字上作境界的形容。
我还深深记得写下“寒冬酷冷,宜书秦篆汉隶”这第一条心得的心境。
书法需要高度的技术。冬天的时候,因为寒冷,身体难免僵硬,加上衣物厚重,很难自由地伸展手脚,这时候写笔画灵活的行草当然是比较困难的。因此冬天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我就会以篆隶作为写字的主要功课。
相对于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楷行草,篆隶字体的风格高古、朴拙,而又大气庄严,练习篆隶,可以增加笔墨的厚重,使之不会失之于轻滑。
篆隶的字体如是古朴,写的又多是两千年前的记载,以往阅读诸多文史的知识、典故,很自然地就汇流到心境之中,秦始皇、刘邦、项羽这些创造历史的英雄人物和事迹,每每在我临写《峄山碑》《石门颂》的时候,悄悄地在脑海中出现。篆隶的笔画技术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结构也并不复杂,是非常容易入手的书体,然而却很难写好。
相对于行、草、楷而言,隶书这个比较朴拙的字体在明末清初被重新发掘、重视的时候,当时大部分的书法家并不知道如何看待这样的字体。隶书为什么重要,要如何写才是“好看的隶书”,是经过相当长的摸索和实验,才找到“解释”隶书之美的理论和方法的。
不像楷书的工整规则,技巧也没有那么严谨细致,隶书从笔画到结构都呈现一种“尚未定型”的状态,横画、直画都没有一定的角度和规律,有折角的笔画,更是充满各式各样的写法。相对于楷书的成熟、规范,隶书似乎有各种的可能。
相对于楷书,隶书给人的感觉,就是比较古朴、古拙。古朴、古拙都是古人没有清楚界定的视觉印象,难免让人难以掌握这两个名词的确切意思和意义。
在篆隶草行楷五种字体当中,篆书的技术表面上看起来最简单,却写起来可能最困难。原因是篆书的笔画到了小篆阶段,固守绝对的水平和垂直,笔画粗细均一,要用人工的方法写到那样绝对,而且每一笔都要如此,那真得憋气写字才能做到。
而隶书这种未定型、充满很多可能的字体,在脱离小篆的工整之后,因书写者的性情不同,自然发展出不同风格。同样是隶书,《石门颂》有大气磅礴的气象,《礼器碑》则华丽肃穆,《曹全碑》则柔美流畅,各自展现了书法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强大的创造力和生命力。
要把篆隶写好,可以说非常困难。在篆隶风格最盛行的清朝,能够掌握篆隶这种内在生命的书法家,也是寥寥无几。
就在这样古朴的书写中,“寒冬酷冷,宜书秦篆汉隶,以白酒助兴,则时间苍莽之感,皆在笔端流动”的感觉,清清楚楚地在我心中出现,于是我知道,就是这种体会,或许我的书法可以向前迈进,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之后,我很自然地开始留意在不同季节的书写体验,并把那种书写的心情化为笔墨的感觉,从而找到更多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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