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锦绣 理论佳著
——孙过庭《书谱》
《书谱》是我国书法史上第一部对书法艺术诸多理论问题展开系统阐述的书法理论专著,原书分上下二卷,传世仅卷上墨本三千七百余字。仅就传世卷上而言,其思想之丰富与深刻,笔墨之精妙,词采之华美,已足令人三叹。清人王文治咏孙过庭曰:“墨池笔冢任纷纷,参透书禅未易论。细取孙公书谱读,方知渠是过来人。”可以说道出了大家的共同心声。
《书谱》的出现,是时代的产物。回顾唐之前数百年书法史,可以说以书法为研究对象的书学,经历了数百年积淀,正蓄势待发,面临一个飞跃。
首先,书法创作持续繁荣几百年,为理论发展积累了丰富的资料。书法的表现载体是汉字,字体演变,经过两汉三百余年的“隶变”,已圆满完成,汉字形式从“古文字”而进入了“现代文字”。书法艺术赖以表现的载体——篆、隶、楷、行、草,诸体兼备。“隶变”带来笔法解放:从篆书到隶草,从中锋到侧锋,技术语言多样化,获得极大的丰富。书法审美风格,雄、秀、拙、逸等等,异彩纷呈。从汉到隋,书法的繁荣,超越地区、政治、文化,到初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高峰。
其次,书法对社会生活的进一步介入,对书法发展的理论阐述,提出了迫切的要求。西汉开始,民间出现了“书法收藏”,这应该就是“纯艺术”出现的一个信号。到东汉,脱离生活实用的“纯艺术书写”悄悄产生,书法“商业展”也出现了。可以看到,生机勃勃的社会,多元化的审美需要,催生了书法艺术从单一的实用艺术,向同时拥有“纯艺术属性”的复合型艺术转化。书法已经超越了实用工具意义,它是审美、艺术,是一个健全人格的精神食粮。
同时,汉魏以来,探讨书法的文章,陆续面世。到南北朝,学术界对书法的关注深化,诸多论著从字体源流、人物历史、个性风格、品评鉴裁、技术探讨等各个角度,短笺长篇,删拨大要,对书法艺术诸多方面问题进行了梳理。但所有这些研究论著,都不可避免有一个缺陷,即为时代积累所限,理论研究未得系统化,这是个人努力无法超越的。从书法艺术发展的整体看,理论滞后于实践。由隋入唐,初唐诸大家,也多有着力。如隋释智果《心成颂》、唐欧阳询《传授诀》《用笔论》《三十六法》《八诀》、虞世南《书旨述》《笔髓论》、李世民《论书》《王羲之传论》、李嗣真《书后品》等。这些著作在技法、品评方面,又有推进。但如果和南朝梁时期刘勰的文学理论名著《文心雕龙》相比,那无论深度还是体系,都还差距匪微。
所以,时代在呼唤。实践在呼唤理论,历史在呼唤大家。
孙过庭生活的时代,正是历史一个相对沉寂期。在他之前,“初唐四杰”欧、虞、褚、薛的前三位欧、虞、褚先后谢世,初唐书法的第一波高峰已过,所以一时群雄并峙的初唐书坛,有点人去楼空、寂寞空寥的感觉。在这样的背景下,孙过庭以一篇内涵丰富、词采华美的大美之文,登上了历史舞台。
《书谱》从写作完成到见诸载录,在民间历代流传,大概有数百年时间。现存《书谱》文本,三千七百多字,受六朝骈体文影响,句多骈偶,隐喻起兴,衔华佩实,质文相耀,阐幽发微,理赡辞畅。涉及书法本体论、创作论、鉴赏论、批评论、发展论等,多有创见,可以说集时代之大成。
对书法的“本体”——纯艺术性质做出明确的理论阐述,是孙过庭对中国书法艺术理论作出的最重要贡献,代表书法艺术进入完全自觉的阶段,具有划时代意义。书中所说“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准确概括了书法的“纯艺术”性质,可以说是中国书法史上第一次对书法艺术和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关系做出肯定表述。孙过庭指出,书法笔墨形式,是人的精神的外化,如果技术达到高度娴熟,那么笔墨点线都会融化为情感语言。观众通过视觉“组像”的媒介作用,唤起万千情感响应,达到“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因此,作为依托于汉字的造型艺术的书法,也就获得了类似音乐的“抽象情感表现艺术”功能。
他在书中还提出和探讨了许多重要理论命题,如书法艺术的社会功能、创作模式,影响书法创作的诸多因素,艺术家的心理与艺术创造性,书法创作的直觉引导,等等。从中可以看出孙过庭在书法理论领域,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及其理论开拓性。《书谱》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它的论述没有现代学术论文的逻辑结构和学理展开,也没有现代学术论文必须清晰展示的学术论证,这是历史、时代的局限。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孙过庭在这些书法创作问题上,做出了远比同时代人深入的思考。在整个唐代,他是书法理论“升级换代”的先行者,他和他的后继者张怀瓘,共同把唐代书法理论推向了中国书法理论的第一个历史高峰。
《书谱》除了探讨书法理论问题,对书法史及“当代”书法,也给予了一定篇幅的论述,很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一些批评意见。概其所说,重要的大致有以下几点:第一,反对盲目崇古与片面复古,强调创作与时代审美风尚相和谐。第二,反对无视书法艺术创作基本规律的绝对自由主义创作倾向,强调临摹对书法学习与创作的重要基础意义。第三,对六朝以来书学研究的缺陷提出了批评。孙过庭认为:“自汉魏以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正是这种状况,促使他下决心编撰《书谱》。第四,批评了书法界种种不正常的现象。如有的书家创作上哗众取宠,热衷于搞歪门邪道欺世盗名,“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背离了书法艺术的基本方向,而在书法界,有一些假内行,“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其中巧丽,曾不流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等等,这些都妨碍了“当代”书法的健康发展。
《书谱》是中国书法理论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全文洋洋洒洒三千七百余言,可以说处处灵光闪耀。在中国书法史上,汉魏以来,讨论书法的零简短章,可谓代不乏人,但大篇幅的书法撰述,自觉的、系统的、全面的、有理论深度的阐述,可以说起始于这一杰出理论名著。更难得的是,它不仅是中国书法理论佳著,而且是孙过庭手稿墨本,以精致遒美的“今草”书写而名世,历来不仅被推为唐代今草代表作,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也被尊为草书的锦绣篇章。因为有了《书谱》,唐代的气势纵横的书法军阵,又平添了一抹灿烂亮色。
清代学者刘熙载对孙过庭和《书谱》都给予了很高评价。他在《书概》里说,孙过庭“在唐为善宗晋法,其所书《书谱》,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指出孙过庭《书谱》善用破锋,线条生辣,非常飘逸,又沉着稳健。既婀娜有姿,又刚健挺拔,这可以说是对孙过庭《书谱》的极高评价。纵观中国书法史,理论和实践都能够达到这么高水平,且书写和内容都能达到如此高价值的,恐怕只有孙过庭的《书谱》了。 有的学者提出,孙过庭传世的书法理论名著兼草书名篇《书谱》,实际上是一篇为真正的《书谱》图册写的序文。至于为什么图册根本未见行世,亦未见任何文献述及,这应该是一个历史之谜。也许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如同他的好朋友陈子昂《墓铭》所说,“志竟不遂,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如果不是这一场不该有的历史毁灭性的暴病,也许我们的书法史、书法理论史还会丰富很多。如今我们只能以陈子昂为其所作的《祭文》,来表达我们对这位一代天才的敬重和怀念:
元常既没,墨妙不传,君之逸翰,旷代同仙;岂图此妙未极,中道而息,怀众宝而未摅,永幽泉而掩魂!
(作者:郑晓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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