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家庞薰琹的传记里得知,他原来叫庞薰琴。1930年留法归国后,《申报》发表了他的绘画作品,顾名思义,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女画家,问题就出在这个“琴”字——想必日常生活中也会因字的调性、词的调性出现误解。于是他把“琴”改为异体字“琹”,以庞薰琹行于世。“琴”“琹”写法不同,但意思相同,以“琹”行,谁也不会往女性上猜想。
汉字对于人来说,有温度高下,硬度强弱,识别难易,调性雅俗,含意巨细,使人读之心有所动,略知一二。琴、琹二字,在人的感觉中就有不少差异,延至今日,“琹”为何字恐怕已给人在识别上生出难度,而“琴”则人人可知,也许自己的名字里就有了一个“琴”字,它通俗之至。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许多人的符号一模一样,因此后来人都会在符号上开拓新境,甚至走上生僻,以免和他人一致。作为书法家,会思考如何把自己的名姓书写得艺术性一些,使人易识辨又美观。汉字千万,要寻找到能够赋予托寄精神、思想,并且在读音上没有障碍,书写上有抑扬互变的,并非易事,于是为一个名、一个斋号冥思苦想,翻遍辞书而难以定夺。有的文士学问长了,对原有的名字有了某些想法,便起更易之心,启用新的符号。符号的更易看起来是字表上的变动,却是人心早已有的思量。朱耷的名号不少,也未必中听,如“驴”“驴屋”“驴屋驴”等等,总是有缘由的,任人猜度,自适最好。弘一的法号据说有200个——为什么一个人不断地用不同的名号,这也只有自己知道。与之相反的是,有的人则永远不换名号,所用的名就是爹娘赠给他的那个,直到老死,再无新变。守之以一和不断更易却是人的本能,只是以差异的形式出现而已。
如果以规范字的形式书写,以简体行。一个字也就只有一种写法,笔画是固定的,多一笔或少一笔都是舛误,难言规范。书法家以别体字、异体字行,反规范却不失美感。敦煌经卷、北朝墓铭,何谈规范,若真以规范简化字行,笔下纵横又何来快意——除非应景,已是十分勉强。书写固然有社会性,是写给人看的,但由个人笔下所出,还是追求情性风发踔厉、任情恣意,而此时,那些别体字、异体字蜂拥而出,虽不规范却能助挥洒之兴致。如“庞薰琹”“钱松喦”这些名字,在公众视野下何言规范,却也在个人坚持下一直通行——如果一个人在落款时不觉得乏味,也正是这种写法使作者本人心绪畅快,方一直如此。
一帖在手,千百字,有一种学法是从第一行第一个字写起。学《谷朗碑》由“府君讳朗字义先……”起,学《张寿碑》则由“君讳寿字仲吾……”起,按行文秩序展开。另一种则呈跳跃性,挑对眼的临写,忽前忽后,忽上忽下,更见出一个人对字形字义的敏感,从众多的字中发现其不寻常。那种心如止水,对每一个字如一看待无有轻重,如此态度只能是迟钝机械,可以写得扎实、有功夫,却难发调新奇超乎常也。对书写个体而言,同一个字有多个写法,个体所选择的那一种往往是以为美好者,易上手、精彩多、误差小。相反,也有一些字在个人笔下一直不出彩,可以写出来,却总是平平耳。一个书法家创作时都会遇上内容的选择,不仅仅是文学内容,还与文字内容有关。譬如其中文字便于发挥否,倘字过于简单,又多重复,发挥度就低。譬之《楚辞》,“之”“兮”何其多,譬之《老子》,字之重复如此,何以操纵开阖不为之困?那就放弃。有人将一副对联改动一二字,并不见精彩,而是改后更宜于发挥。这样,在一个擅长创作的人笔下,有些文字内容百写不厌,兴来也罢,应景也罢,都可不失水准。喜欢写的字如老友,腕下自如;不喜欢写的字如生客,权且应对。通过传授可得技能,但对于字的感觉,引导终究有限。
一个字在青年时代可能是这样写,在老年时代可能又是另一种写法。当一个人掌握了一个字的多种写法,他的笔下丰富起来,比常人对字的运用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以此满足他的精神寄托。
(作者:朱以撒,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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