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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突思维 :提升相声小品创作品质的支点(李明泉)

2024-07-22 阅读: 来源:“曲艺杂志融媒”微信公号 作者:李明泉 收藏

作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深受欢迎的艺术样式,相声小品因其贴近生活富有烟火气,将东方智慧的思维方式、汉语言的精妙神韵和中华民族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纤毫毕现、余音绕梁,充分体现出中华美学精神和中华曲艺之美。

中华曲艺美学精神是中华曲艺之美的灵魂,可概括为:人民立场,民间叙事;劝善扬美,寓理于情;天乐人欢,妙通形神;言简意赅,机趣横生;知行合一,濡化心性。这与中华美学精神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讲求形神兼备、意境深远,强调知、情、意、行相统一,既一脉相承,成为中华美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又独具中华曲艺自身的内涵特质和显现方式。因此,提升相声小品创作水平,应在中华曲艺美学精神的凝练和弘扬方面作出切实的努力。

不容讳言,当前相声小品创作存在思想精深不够、时代韵律较差、机智妙趣偏少、艺术质量不一等问题,尤其是在融媒体自媒体冲击下,相声小品内容生产和演艺方式受到严重挑战。如今,欲提升相声小品创作质量,从根源上讲,迫切需要在艺术创作思维方式上寻找突破口,拓展想象空间,切准现实脉搏,回归艺术本体,以增强创作的内生动力。

2024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群口相声《导演的“心事”》(图片来源:“中国艺术报”微信公号)

一、回望经典的创思秘籍

如何进一步提升相声小品创作水平,我以为反复咀嚼经典作品,汲取经典的创作营养,获取经典的有益启示,是破解当前创作难题的最佳通途。

20世纪70年代,侯宝林、郭全宝先生的《醉酒》把醉汉拿出手电筒当电线杆爬写得妙趣横生,将比试逞能和怕按掉开关从电线杆掉下来的醉态夸张到极致。这一虚拟的光柱电杆的设计,其思维的绝妙成为想其不可能而可能的包袱,一旦解开,笑得人仰马翻,醉鬼爬光柱电杆就成为民族乐天思维的经典符号。

马三立先生于1992年首演的《逗你玩》讲每天的生活都要注意,时时防火防贼。街坊的一位大嫂洗了衣服晾在门口又怕丢,就让5岁的孩子看着。这时来了一位小偷看到小孩在门外守着衣服,就与他套近乎,说他姓逗,名叫逗你玩,连续几次喊小孩叫他“逗你玩”,小孩看着小偷当面把褂子、裤子、褥单子拿了,一次次向屋里妈妈喊他拿了褂子、拽下裤子、拿咱被窝面子,他妈妈问谁啊,小孩都回答“逗你玩”。这部作品通过小偷以假名字蒙混过关的小把戏,表现了小偷的狡诈和孩童的天真,在人性两极的对照比较中,将成人世界的复杂性揭露无遗,告诫人们不要欺负和毁掉孩子本真朴实的心灵。这一虚拟的“逗你玩”就成了骗人的代名词。

马季先生于1984年春晚演出的相声《宇宙牌香烟》以虚构的推销员故事,讽刺同一产品不断贴牌的现象,其情节的夸张,让人忍俊不禁,从貌似具有泥土气味的屎壳郎牌到推向浩瀚极致的宇宙牌,我们不难观察到其艺术思维在腾挪跳跃、极度反差中产生反讽和幽默。

姜昆、唐杰忠先生于1987年春晚表演的相声《虎囗遐想》讲述在动物园被人挤下去掉进老虎洞的故事,一会儿想到武松打虎,一会儿想到动物保护法,一会儿围观人出主意扔棍扔刀,一会儿劝抽烟提神,一会儿想找对象嫌自己个矮的憋屈,一会儿想对组织写检查说自己自由散漫,一会儿围观姑娘号召大家解皮带拧成绳子把小伙子拽上来,其营造的特殊环境的特殊心理活动,把虚构思维的假定性真实表现得煞有介事,令人哭笑不得。

陈佩斯朱时茂的《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羊肉串》《王爷邮差》等作品注重矛盾两级的拉开与逆转,其叙事空间的腾挪转合、纵横捭阖,虚实夸张、铺梗笑点,让人身心愉悦,回味无穷。

大凡相声小品逻辑都是不循常理出牌的,可以说是一种超越现实生活本来样式的反逻辑建构,形成艺术表达的想象性逻辑,甚至达到无轨迹无因果的天马行空式的叙事话语。正是这种独抒性灵、独发奇想、独具慧眼的艺术思维,才使文艺创作的内在魅力常在常新。

二、贯通创作的融突思维

提升相声小品创作水平,关键在于创作思维方式的变革和优化。艺术创作犹如破茧振羽、精灵突围,应摒弃习惯思维、线性思维、单向思维、一根筋思维,不断开拓思维空间,探寻与相声小品创作相契合的独特思维技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思维特性。当我们按照“五位一体”总体布局推进经济社会发展的时候,“五位一体”所确立的系统融合思维就构成了这个时代最鲜明的本质属性,而系统融合思维却又根植于中华民族最具核心意义的融突和合论之中,成为历史文脉与现实活水的有机体。融突思维是中国哲学的原型思维,是中国人厚德载物、坚韧不拔地追求智慧的实践方式,是创造转化、唯变所适的时代精神的体现。

融者,《说文》指“融,炊气上出也”。炊水成气,水气上通,引申为变通、融通、通融,又作和乐,其乐融融,意蕴和合。一作通则久,通则明,大明大亮。《广韵·东韵》:“融,朗也。”孔颖达疏:“明而未融,则融是大明,故为朗也。”这里的“融”与相声小品的“和乐”精神的本质联系在一起了。

突者,《说文》解为:“突,犬从穴中暂出也。从犬,在穴中。一曰滑也。”犬从穴中突然而出。徐锴系传:“犬匿于穴中伺人,人不意之,突然而出也。”《周易·离》九四爻辞:“突如其来。”孔颖达疏:“突然而至,忽然而来。”《广雅·释诂二》:“突,欺也。”王念孙疏证:“谓欺诈也。”突出,凸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突陈城,遂入之。”杜预注:“突,穿也。”穿过洞穴、隧道。这里的“突”与相声小品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包袱”和“梗”以及有意“抑、抑、抑”引入死胡同让观众茫然时却突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滑稽有趣、笑声鹊起的创作神韵相一致。

因此,对于相声小品创作来说,融突思维就是把事物、情节、人物乃至社会问题的内在矛盾运动所产生的冲突、纠葛、困扰、转化、量质互变等置于特殊的言说表演场景,有意设置伏地而跃、突如其来、大开大合的故事扭转和情感突,从而达到和乐融融的天乐人乐喜剧效果。

三、融突思维的表现方式

任何一种艺术样式都有自身的质的规定性,其思维方式也必然受到艺术形制的限制和约束。相声小品内在规定了其创作不可能如长篇叙事文学和影视戏剧那样可以洋洋洒洒地编故事写人物,只能在短小而有限的时空中演绎人间悲欢离合,而且还要在较短的表演时间内引起观众共鸣,激起发自内心的笑声和回味。这有如戴着脚镣跳舞、推着巨石上坡,难上加难。空间张力越小越考验编导演员的艺术表达能力。因而,融突思维在相声小品创作中的片断性聚集、抑扬性凸显、突围性设置、变异性粘合、雕塑式语言、场景化再现等,就形成了独具特质的艺术运思方式。

各类艺术样式都具有空间性结构、时间性节奏和思想性意蕴这3个基本要素。在相声小品创作中把握结构、节奏、意蕴之间的内在融突特性,是破解创作难题的有效切入点。

1. 作品结构的融突妙构

相声的“相”是指事物的本来面目,社会生活呈现的各种相貌和形态。世界万事万物的外观相貌都内含复杂的结构,结构不同而相貌迥异。相声创作的本质就洞悉故事人物的结构要件和矛盾要素,突现结构的空间组合和趣味,小品创作也是如此。

长篇作品有章回结构、双环结构、复调结构、橘瓣结构、滚雪球结构、大团圆结构等,而相声小品以其短小精悍为特点,对结构的要求更苛刻更别致更精到。它如参天大树的一个切片、晶莹剔透的一滴露珠、人生轨迹的一双脚印,看似小如粒沙而实则折射出社会的繁复多样性侧面和精彩之处。正如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所说“小的就是美妙的”,浓缩才是精华,以小才能见大,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

一段完整的相声结构大致由4个部分组成,即“垫话”“瓢把儿”“正活”和“底”。相声段子的主要内容“瓤子”即瓜瓤的好坏决定着相声的精彩度。1973年侯宝林和郭全宝的《关公战秦琼》写过去艺人在堂会遭到愚昧昏庸军阀父亲的无理刁难,要艺人演关公跟秦琼打起来的戏,这种毫无历史事实的无知要求逼得艺人为了糊口,只得临时瞎编。军阀父亲狂妄的“昏”与艺人急中生智的“智”构成了这段相声的主要包袱,使得这段相声的结构十分严谨,其讥讽意味令人深思。一段相声,有大小包袱,有散碎包袱,也有成龙配套的连环包袱,还有外露的含蓄的包袱,等等。在确定了包袱线即结构之后,就要考虑各类包袱的位置与层次了。这就是运用融突思维如何安排相声小品空间布局的问题。

结构形式实质上是事物本质的外化呈现,极为复杂。借鉴其他艺术结构技法,或许对相声小品创作有所启示。如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家欧·亨利的所谓“欧·亨利式结尾”,在结构上的奇妙组合值得研究。欧·亨利善于描写美国社会尤其是纽约百姓的生活,他在作品情节结尾时突然让人物的心理情境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化,或使主人公命运陡然逆转,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但又在情理之中,符合生活实际,从而造成独特的艺术魅力,被誉为“美国生活的幽默百科全书”。他的代表作有小说集《白菜与国王》《四百万》《命运之路》《爱的牺牲》《警察与赞美诗》《带家具出租的房间》《最后一片藤叶》等。《麦琪的礼物》写一对深深相爱的小夫妻德拉和吉姆为了给对方买圣诞礼物分别将自己最美丽的圣诞礼物和家传的金表卖掉去买了配得上金表的白金链子和配得上美丽头发的梳子。就在他们分别拿出礼物之时,结尾出人意料地写到,双方的礼物都已经没有用了,因为妻子剪掉了长发,丈夫卖掉了手表。这让人啼笑皆非,但却引人深思。

2作品节奏的融突奇构

节奏是事物矛盾运动的显现形态,大到地球自转公转形成的日出日落和春夏秋冬,小到人的一呼一吸、心跳频率、四肢运动,没有节奏的事物必定是凝固死寂的僵化之物。各类文艺的美学意味,都是通过节奏体现出来的,而艺术节奏的最佳律动必须与人的心理接受节奏相适应,如太快太急促就会让人心脏受不了,太慢太缓又会让人着急憋不住。因此,从观众接受者角度思考如何处理艺术节奏感,就成为考验创作者的试金石。

相声小品创作的节奏感体现在:一是故事呈线型发展,一环扣一环,层层推进,形成所讲故事人物的起伏跃进;二是演员相互呼应,在逗哏捧哏和学说逗唱中推进叙事摇曳多姿、跌宕起伏;三是通过与现场观众的互动,在情感张弛中布局笑点,不断推向高潮。

冯巩、牛群于1990年表演的相声《小偷公司》一本正经地讲一百多人的小偷公司,只有两位专职小偷,设有一个总经理、48个副经理,部门林立,还有专管计划生育的科室。这讲述已调动起听众觉得好笑的节奏了,谁料小偷公司还设有保卫科,还发布“贼发一九九〇年一号文件”,明确指出:越是贼窝越要加强防盗工作。其反讽讥笑味道之浓,把作品节奏推向一个高潮。这还没完,作品继续夸张说,遇到中心任务,除常设机构外还有很多临时机构,如逢年过节增设春盗办、女盗办、综盗办等,而公司领导还经常出国考察学习外国先进偷盗技术,为宣传公司还在电视上打广告,这一系列讲述有如环环相扣的绳套,把观众的心拴得一愣一愣的,又惊奇又好笑。最妙的是小偷公司针对警察追堵,写了份报告建议全体人员立即转移,可这份报告经过副组长、组长、副科长、科长、副总经理一级一级地圈阅上报,最终才送到总经理手上。这本来就已颇具影射意味了,可正当总经理批示“同意!到奥运会去偷”时,字还没写完,就被警察堵在屋里戴上了冰凉的手铐,“我”悔恨恼火,真是“官僚主义害死人!”将故事推上了高潮,不仅让人觉得搞笑,而且在笑声中有所感悟:连小偷公司都机构臃肿、衙门作风,这社会歪风真该用重锤下猛药治治了。整部作品在虚构的事件中把融突思维的假定、隐喻、反讽、铺排、巧合等营构方式运用得妙合无垠,其抖出的包袱不再是生理反应之笑,而是反观现实之虑之思,从而使相声的节奏具有了哲理意味。

3作品意蕴的融突创构

任何文艺作品总要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通过故事人物乃至细节传递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和思考。不论是宏大叙事,还是微篇小品,都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体现出对生活的认知或感悟。相声小品因其美刺传统,更能体现融突思维异峰突起、穿透洞穴、幽默机趣、和乐敞亮的美学价值。

马三立先生的《学说谎话》把一工厂年终总结虚报数据的浮夸风揭露得生动有趣,那3位厂干部将本来没有的事或没达标的事随心所欲地在数据上编得好看漂亮,那位连续3天坐在2楼办公室听编造数据而一言不发的工人在最后被问他到底来干什么时,他说了句“我来学说谎话”,其讽刺意味在笑声中一下荡开,让观众不仅笑出了生活中的虚假可恶,而且笑出了现实瞎编数据瞒上欺下的社会问题。这部相声的批评精神至今令人感慨。

马季先生创作,并与冯巩、刘伟、赵炎、王金宝一起表演的5人群口相声的《五官争功》,在1987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播出。该相声采用拟人化的表现形式,通过马季的一个梦讲起,5位演员分别扮作脑袋和嘴、眼、耳、鼻。因得了奖学金,这点荣誉不够眼耳鼻嘴四个分,相互争论谁是五官之首、谁该立头功。鼻子对脑袋说你当上头号笑星全仗鼻子挺着,晚上你们都睡着了,只有鼻子值夜班;眼睛甚至讲谈恋爱全靠眉来眼去才把女友勾住的,耳朵说从小到大全靠听却受到口罩带眼镜腿的挂勒,嘴却借不争功而盛赞自己的各种功劳,争来争去,大家才意识到五官分工不一样,得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团结起来才能干出点儿事儿。这出群口相声以拟人化的表现手法,将五官各自为政的偏狭之心作了讥讽,突出了分工不分家、干事一盘棋的思想,这对今天强调“五位一体”、协调融合发展的系统观念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相声小品以愉悦心情、调适性情、陶冶情操为主调,其意蕴不仅在于喜乐欢乐,即使搞笑也是健康的发自灵魂的笑,而且在于表达对社会对生活的认识,特别是对假丑恶现象予以批判和揭露,让人们在笑声中增强对真善美的礼敬和认同。在这个意义上,相声小品创作的思想性体现为一种善意的美刺、温情的诫训、真诚的纠错、友好的互动,以特有的艺术感染力促进全社会思想道德素质、科学文化素质、身心健康素质的不断提升。

本文选自《曲艺》月刊2024年第6期。


(作者:李明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社科院二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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