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入围文章,由作者参选提供)
2019年前后,略带悬疑、恐怖风格的幻想类网络文学作品开始频繁出现在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主流网络文学商业网站的排行榜前列。特别是新冠疫情全球爆发的2020年以来,在爱潜水的乌贼的《诡秘之主》(起点中文网,2018)的带动下,类克苏鲁设定的恐怖风格网络小说明显增多。克苏鲁设定是以美国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如《克苏鲁的呼唤》(1926)《疯狂山脉》(1931)等]中架构的世界为基础的世界设定体系。在这一设定体系中,地球上古时期的统治者被称为“旧日支配者”(old ones),祂们拥有极为恐怖的力量,每次醒来都会给地球带来浩劫。沉睡中的“旧日支配者”偶尔会随机与远处的人类进行精神接触,精神感受力强的人类更容易受其影响,甚至因此发狂。
受克苏鲁设定影响的网络文学作品,往往并不直接使用克苏鲁设定中的既存元素,而是共享克苏鲁世界观对世界之本质与构成方式的理解——世界本身是疯狂的、无序的和非理性的,有理性、有秩序的人类文明的出现只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因而本文将这类作品的世界设定统称为“类克苏鲁设定”。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薄暮冰轮,晋江文学城,2015)、《从红月开始》(黑山老鬼,起点中文网,2020)、《骷髅幻戏图》(西子绪,晋江文学城,2020)等类克苏鲁设定的代表性网文作品共同勾勒出“后疫情时代”的一种社会情绪——对于理性建制背后可能存在的非理性因素的感知,以及由此引发的不安。这种不安既指向外部世界,也指向主体自身,它在故事中集中体现为世界本身的混乱与不可理解,以及人越是接近于世界的本源与真相,就越是趋向于疯狂。
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影响,中国网络文学中偏于惊悚、恐怖风格的作品在研究中总是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但恐惧是与人类原始本能密切相关的情绪,恐怖也一直是人类文学的重要命题。在乐观主义的发展信念之外,恐怖故事总在赎回那些被现代文明压抑、遮蔽的人类创伤性经验,总在依照人类的本能或文学的天性,以虚构的方式预演或许正在来临的危机。它通过想象和叙事为人们隐隐感到而无法明言的不安赋形,并带来直面恐惧的勇气。
与此前的恐怖故事诸类型不同,类克苏鲁设定的恐怖故事相比于通过针对人类身体的暴力带来恐怖效果,更强调在理性与疯狂、秩序与混乱等更加抽象、更偏于理念的二元对立项上制造恐怖感。对于作为客体的世界图景之新想象,必然引出的问题是:作为主体的“自我”在这样的世界图景之中占据怎样的位置,而这一“自我”又是如何构成的?当对于理性信念与现代主体的质疑与反思成为故事的主题,主人公的命运就成为一场豪赌——究竟是在非理性的深渊中沉沦于疯狂,还是以放弃自身的绝对封闭性、同一性为代价寻找一线生机?
《骷髅幻戏图》以“瓷器”比喻人类:
人类脆弱如同精致的瓷器,一个不小心,要么摔得粉碎,要么就缺掉一角。
死亡是前者,疯狂是后者。1
在这个比喻中,似乎人(主体)是某种脆弱的自足之物,身处世界之疯狂的包围之中,一旦发生接触,就会碎裂。这吻合于基于近代主体理论所建立起来的人们对于主体的一般认知。
主体理论起源于认识论,在哲学领域,这是一个相对晚起的范畴。古希腊哲学并不对人与世界做严格的主—客体区分,直到17世纪,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哲学原理把思维的“我”确立为哲学的起点,认识论与主体问题才成为西方近代哲学的核心问题。主体意识的认识论起源意味着,主体观念之出现必然基于人(认识的主体)与世界(认识的对象)的分裂。这种分裂既非自然而然,也非自古有之,而是近代知识系统的产物。
尽管《骷髅幻戏图》基本延续了这种主体观,但在更多采用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却可以看到相反的倾向。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2的架空噩梦世界中,存在各种本源力量,觉醒本源力量的人会更强大,但与此同时,本源觉醒越是彻底,就越会被本源所同化,迷失自我,最终成为本源力量的傀儡。看起来,这依旧是一个外部世界引诱、控制、破坏如瓷器般脆弱的“人类主体”的故事。但噩梦世界中的所有本源力量,比如权力、时间、毁灭、重生……皆是人心中的欲望与执念,欲望越是纯粹、执念越是强烈,就越是与世界的本源共鸣,主体心灵与外部世界同构且相连,所谓本源力量,既来自于外部世界,同时也并不矛盾地是主体内生的。《从红月开始》的表达更为明确:带来精神污染的深渊是作为世界现象而真实存在之物,但却诞生于人类精神内部,它是精神性的,也是物质性的,是外在的威胁与敌人,也是每个人心中本有的疯狂底色。
尽管常常是以一种消极的形式,但这些故事确实以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设定打破了主体的封闭性,让人向世界敞开。
从福柯宣布“人之死”开始,在哲学领域重建一个自主、能动、统合、独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主体实际上已经不再可能,对主体之同一性的证明更是一个自主体理论诞生至今从未被真正解决的问题。但由于当代哲学研究的高度专业化,这些艰深而复杂的讨论往往止于学术领域,在网络文学等流行文艺之中,对于人的理性与自由意志的乐观信念,以及赋予英雄主人公们清晰、独立、具有绝对内在同一性的主体形象的创作方式依旧居于绝对主流。但“后疫情时代”如影随形的“失控感”却让被现代主体理论的光明理想长期压抑的原初创伤,开始在许许多多普通人那里被察觉。
为了回溯这种原初创伤,必须再次回到近代认识论转向的起点——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笛卡尔的哲学深受近代科学观念的影响,致力于追求如数学般具有绝对确定性的理论,在本体论领域是一个坚定的机械唯物论者。追求绝对的确定性与认同于机械唯物论,这两者之间的逻辑贯通性一目了然:因为世界是有秩序的(这种秩序是作为至高理性的上帝创造的),所以追求绝对的确定性才是可能的,而认为机械力学可以完全解释一切自然现象的机械唯物论则可谓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最理想、最简洁的世界秩序模型。有趣的是,笛卡尔从追求绝对确定性的目标出发,通过彻底怀疑的方法,导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原则,也即精神实体或曰知识主体的存在;但与此同时,精神实体却又是被从机械唯物论的适用范围内排除出去的部分。也就是说,主体是从追求绝对确定性的科学理性中诞生的,却又是科学理性所揭示的世界秩序的冗余物。因而主体自身也是先天分裂的,这种分裂就显影为心物二元之间难以弥合的鸿沟。
主体的原初创伤是双重的:人(认识的主体)与世界(认识的对象)的分离;主体自身的分裂。既然种种将人与世界的分离自然化、试图掩盖主体同一性之裂缝的努力往往不尽如人意,那么或许拯救主体性的可能恰恰在于恢复人与世界的连接、承认主体的边界模糊与内部杂糅。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将前代毁灭魔王宁宇与圣修女玛利亚的爱情悲剧写得动人心魄。充满了乐观的理想主义精神的冒险者宁宇与玛利亚相爱,共同踏上征途。随后,宁宇的毁灭本源觉醒,为了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本源力量,以获得更强大的能力,改写噩梦世界的残酷现实,宁宇前往魔界。这一决定的结果却是,宁宇迷失于本源力量、遗忘了一切,只剩下无尽的毁灭欲望。但当已经彻底疯狂的宁宇带领魔族大军冲入人间界,却在茫茫人海之中第一眼就看到了玛利亚,于是宁宇停下了杀戮,如愿以偿地死在爱人剑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一个人获得了救赎。
毁灭本源超出了宁宇所能掌控的范围,失控的宁宇忘记了崇高的理想,也忘记了深挚的爱情。即使如此,宁宇依旧在人生的末路被拯救了,这一奇迹的发生恰恰源于宁宇的“不纯粹”。他的爱人玛利亚的“他者性”,或者说他与玛利亚的“主体间性”作为一种杂质彻底地成为了宁宇之主体的一部分,这种他者性/主体间性以既非理性又非情感的方式实际地存在着,成为宁宇的主体同一性中无法修正的“错误”。当理性之意志与感性之爱恋双双在本源力量面前缴械投降,这个“错误”却将宁宇从他宿命般的本源深渊之中带回人间。
正如主体的原初创伤是双重的,主体的“不纯粹”也是双重的:人向世界敞开自我;他者性/主体间性内置于主体性之中,打破主体的连续性与同一性。
柄谷行人在他的《漱石试论——意识与自然》中引用了夏目漱石《矿工》中的一段内容:
在人的身上,只有身体是整合统一的。就因为身体如此,有人就认为附着于身体的心灵同样整合统一。虽然今天做着与昨天完全相反的事情,自己却毫不自知,并且认为理所当然。3
柄谷行人认为,夏目漱石的小说展现了伦理的“自我”与本体论的“自我”之间的龃龉。这种龃龉的原因在于,“在伦理层面,主体所面对的是真实存在着的他者,与之交往和对话;而在存在层面……绝对外在的他者已经化为无形渗入了主体内部,作为异质的‘他者性’隐隐作祟”4。柄谷行人从马克思对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的解读中借来了“偏斜”这一概念,以表达这种主体内部的不可消除的他者性。正如马克思在伊壁鸠鲁原子论“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的运动中发现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即抽象个别性的概念”、自由与冲破束缚的能动性,5柄谷行人也将改写自我—他者的紧张对立关系,打开笛卡尔式的封闭主体,重新拥抱他者的可能寄托在主体的“偏斜”之上。6
在柄谷行人那里,伦理的“自我”更多指向人的社会身份与道德责任,伦理的“自我”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其与他者的关系是一种纯粹的外部关系。正是这种对于主体之封闭和统一的先在规定使得主体间性成为一个异常困难的哲学问题。但“偏斜”之存在或许意味着,在作为社会建构物的伦理的“自我”的遮蔽与矫饰之下,一个更加趋近于“自然”状态的本体论的“自我”并不能被这种外部伦理关系彻底驯服,主体之“偏斜”所造成的恐惧与不安如影随形,提示着被现代性主体建制所压抑的“自我”本来可能拥有的、面对世界与他人的开放性。
在《欢迎来到噩梦游戏》的世界体系中,集中体现了人与世界的关联性的本源力量设定是道德中性的,宁宇与他的继承者宁舟固然都在毁灭本源之中饱受煎熬,但与此同时,同样属于本源力量的“重生”却给了主人公齐乐人拯救宁舟的能力。由于人与世界是相互敞开的,所以齐乐人拯救宁舟的行动同时也就是重建世界秩序的过程。这种对于人与世界的连带感的恢复,放弃了主体自洽自足的幻觉,却为角色的能动性提供了新的基础;而另一种“杂质”(或曰“偏斜”)——内化于主体之中的他者性/主体间性——则是正向的救赎力量,它超越理性与感性的阈限,刻印于人类的灵魂。与本源力量不同,它是完全属人的。这枚由人创造的小小筹码在最后时刻拯救了宁宇,也在关乎世界善恶的终极之战中为齐乐人和宁舟奠定了胜利之基。
主体在他的不纯粹之中,在他的“偏斜”之中,在他内化了的他者性/主体间性以及他与世界之间不可切割的暧昧地带中获得了拯救。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的世界拯救计划并非偶然,在《骷髅幻戏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乎相同的逻辑,只不过因为《骷髅幻戏图》在设定上坚持了主体与世界的分离,所以主体的自我拯救与拯救世界这二者的同步只能通过被世界意志(“神明”)选中的中介者林半夏来实现。在“神明”的召唤下被剥离了感情、忘记了爱人的林半夏却在灵魂的深处无端生出一个愿望:他希望他爱的人能“拥有寻常人的幸福”7。林半夏在这个奇迹般的愿望中找回了自己,也找到了保护世界的方法,而这个愿望,正是他内化了的主体间性的自我显现。
虚构世界中发生的幻想故事缺乏现实主义那种直接与具体的社会现象对话的能力,但相对的,这样的幻想故事往往具有更强的理念性,是对作者心中的形而上学世界图景的更加直接的形象化表达。它或许并不能给出直接针对现实问题的答案,但却以想象和理念推演的方式拓展世界的可能性。类克苏鲁设定下的网络文学作品也应作如是观。
在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凝视深渊的主人公们游走在疯狂的边缘,独立自明、无往而不利的主体性受到损害,变得混杂、暧昧、脆弱,却也在主体的“偏斜”中向世界与他者敞开自我。
当理性的外部建制日益显露它的脆弱、失效与强横,类克苏鲁设定下的网络文学作品以敏锐的直觉重启了在恐怖故事中潜流不绝的“浪漫主义的噩梦”8——终极理性与自由意志归根结底都属于信仰的范畴,主体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带着创伤,世界与自我都并不总是像理性信念所建构的那样条理清晰、边界分明、有理有据。但也正因为关于终极理性与自由意志的全部构想都只是信念而并非坚不可摧的事实,正因为主体并非完满无缺,我们才有可能提出这样的疑问:什么是更好的理性?什么是更好的人?又或者,我们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开启未来?
注释:
1.西子绪:《骷髅幻戏图》第96章“他们(二)”,晋江文学城,网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321973,2022年3月11日查询。相似比喻还出现在第107、109章中。
2.薄暮冰轮:《欢迎来到噩梦游戏》连载于晋江文学城,共分为I—IV四部,前三部以完结,分别创作于2015—2016、2016—2017、2020—2021年,最后一部自2021年起开始连载。
3.夏目漱石:《矿工》,转引自柄谷行人:《漱石试论——意识与自然》,《定本 柄谷行人文学论集》,陈言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21年版,第43页。
4.韩尚蓉:《日本文学批评中“间”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为线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22年第1期。
5.参见马克思:《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上册,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38页。
6.参见韩尚蓉:《日本文学批评中“间”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为线索》。
7.西子绪:《骷髅幻戏图》第109章“群星的轨迹(九)”。
8.戴锦华、高秀芹:《无影之影——吸血鬼流行文化的分析》,《文艺争鸣》2010年第10期。
作者: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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