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入围文章,由作者参选提供)
网络文学是指网络超文本和多媒体载体制作的作品,具有网络的依赖性、延伸性和网民互动性。在载体媒介技术支持、用户规模快速扩充、产业运作模式趋于成熟、法律制度逐步完善的时代语境下,网络文学飞速发展取得巨大成就。但同时,随其高速发展而生的多种弊病却也日益凸显其害——同质化严重、性别化二元分立、文章审美流俗等等,本文笔者将针对以上问题进行浅析,以期助力网络文学未来之发展。
“商业+文学”——黄金时代?青铜时代?
社科院在《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报告》中指出,中国的网络文学已形成和美国电影、日本动漫、韩国电视剧并驾齐驱的四大“世界文化奇观”之一。“全民创作”、“消除文艺的贵族气”、“解放社会底层的文学生产力”——这些初代网络文学奠基者所畅想的未来在近十年间似乎已经成为现实。据统计,2019年,我国网络文学行业市场规模达到201.7亿元,网络文学作品累计规模达到2500万余部,网络文学作者数量达到1936万人,网络文学用户超过4.5亿人。如此庞大的用户基数也使“IP”耦合效应给予市场巨大的经济收益,十年间该产业链不断完善,已形成成熟的商业运作模式。在经历了数字化对文学的巨大刺激、形成井喷式增长后,近十年间网络文学逐渐回归于一种平稳增长的态势。从各项数据看来,这似乎就是网络文学发展的黄金时代:载体媒介技术支持、用户规模快速扩充、产业运作模式趋于成熟、法律制度逐步完善......可仍有不少学者持有相悖的结论,他们认为资本入侵文学、顺应读者思维的商业模式会使作品流俗,作者个体给予作品的独特性会被消解——同质化这一顽疾的“久治不愈”似乎也正照应着这一结论。
2000—2010年间,网络文学于人们而言还是一种新生事物,人们对其的想象力是天马行空式的,不止拘于简单的几种类型模式。像比较有代表性的《风中玫瑰》——该作品是作者与众多网友通过聊天室逐步形成的,大家一起“聊”出一个故事,是极具文学形式突破性的一本接龙小说。在网络文学新生期,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尝试,这种新文学模式的研究在当时是普遍的,可在近十年间却已式微。当然,笔者并非要求作者们重新去追求一种技术的文学,只是此类现象侧面反映出网络文学的固化,不止于形式突破的匮乏,创作题材的雷同、主角人设的相似、甚至作品传递的价值观都是趋同的,作者们能掌控的似乎只有套路模式中的一点情节设计,对文学“技术”的要求大过于对文学“艺术”的要求,网络文学作为先锋文学的锐利在被几种类型模式框定后钝化。
近年来,网络文学的同质化问题也由IP耦合效应流毒发散至影视、游戏等相关文化产业中。正视和思考解决之道的漫漫征途已经开启。此种现象产生的原因,笔者以为有三:其一,从媒介技术方面而言,属于网络文学的黄金时代其实是过去的3G时代,我们现今所处的4G/5G时代可承载的内容爆发式增长,孕育出碎片化、强刺激的短视频文化。大众对网络小说的兴趣事实上已远远小于对短视频的兴趣,人们对文字这种信息载体的耐受度正逐步退化,因而读者倾向于寻找一种“已知的模式”,而这种的模式往往是已出现的大火题材,这就导致后来者蜂拥而至向个别题材靠拢,形成同质化的第一步。其二,网络小说带有社区化属性。从大的框架分类来说,网络小说主分男频、女频两大流派;而如果要更细化这种分类,像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红袖添香等小说网站其实都有“代表性”的题材类型,这种社区化模式集中了一种或多种的类型文。从好的方面来说,这使各个网站拥有了黏性更高的粉丝;但从不好的方面来看,这也助推着网站文学类型的僵化,用大量资本去维持固有的优势而忽视发掘新兴类型的文学,以可持续发展的目光来看,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其三,资本入场助推同质化小说爆发。资本是逐利的,读者有需求就意味着有市场缺口,在商业化模式中,读者和作者不过是产业链里的一环,文学作品也只是流水化可生产的商品,那么“量产”文学作品就有了可实现的现实基础。在“量产”过程中资本会有意识的选择受众类型多,至少是“不出错”“可回本”的类型,而这些类型也往往就是在过去出现过现象级神文的类型。资本的涌入促使许多作者投身类型化写作,求“稳”、不愿承担风险去追逐新型模式成为他们的心声,但同时这种现象再次固化了现有的类型模式,抑制了网络文学的多样性发展。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随着类型固化所带来的负反馈愈发凸显,各界也越来越重视新鲜元素的培养和发展,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看到网络文学题材的更新和拓展。
破壁乌托邦——女性主义的狂欢
传统文学常以文体的不同作为区分依据,如我们熟知的“四分法”,即诗歌、散文、剧本、小说四种常见文体;而网络文学则模糊了各类文体的边界,它以受众作为区别,划分出男频和女频两大类别。在这两大类别之下,男频小说的细分类又包括修真、玄幻、都市、特工等;女频小说的细分类又包括言情、纯爱、青春、耽美等。
以男女二元为界,以性别割裂出两大文学社区,创造了服务不同性别情感需求的两种文学样式,这是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我们去研读男频和女频中较为火爆的类型,毫无例外都会发现对另一性别割裂、片面的虚拟化想象。以男频文学中现象级小说《斗破苍穹》为例,其中的三位女性角色,分别代表纯情、魅惑、清冷三种男性臆想下完美女性的形象,女性角色的闪光点不在于自身性格产生的吸引力,而在乎“外貌姣好”“身材火辣”“顺从”等极具男性凝视的优点,女性角色常处于“被拯救”状态,女性自身所具有的内在品格没有被深刻挖掘,其人物最大价值似乎就在于被男性主角“拥有”。此类现象不是个别作品所具有的,而是男频文学价值观中的普遍性特征。
不同于男频文学,女频小说在近十年间似乎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价值观革命”。在早期女频文学中,较为火爆的类型是言情类,此阶段的女频文学中,“爱情”就是最大的主线剧情,也是女性主人公的最高价值追求。我们往往会看到一个或多个完美伴侣形象,他们通常符合刻板印象——霸道总裁、温柔暖男、邻家哥哥......剧情也常是多男追一女,女性角色享受“被追逐”的快感。此阶段的女频文学主角虽是女性,但在具体的故事线中,女性仍旧处于世界的“客体”位置,世界的“主体”仍是男性。女性接触世界的方式是通过“爱情”和男性产生联系,然后通过男性再间接与世界联系。文章描写的主角事实上也不是女性角色,我们所熟悉的此时期的女频文学,如《何以笙箫默》《微微一笑很倾城》等,毫无疑问都是男性角色出彩于女性角色,甚至作者会刻意弱化女性角色的存在感,减少人物的个性特征,以期女性读者可以更好地带入女主视角享受“被追逐”的爽点。同时期的许多作品还透露出隐性的男性凝视特征,如女主往往是“倾城绝色”“才貌双全”,同时,不同于男频文学“集后宫”的行为,女频文学最终往往是“择一而终”,带有“归顺”意识。可以说,早期的女频文学是依附于男频文学而生的,又或者再去细究,其折射出的是男权社会的一种逻辑思维,女性也无意识在遵从维护世界“局外人”的位置。但近年来,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女性对追求“男女平权”的要求愈发强烈,产生了新时期的女频文学,并在网络文学界爆发出熠熠的光彩,女性越过男性,走向了叙述主人公的第一位。“大女主”成为女频文学里最受追捧的形象,如2020年天下归元的《山河盛宴》,2021年侧侧轻寒的《司南》等。在这些作品中,女性主人公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行动主体,在遇到困局挫折时,女性也不再是只能“被拯救”的依附形象,她们会自觉主动的解决问题,并在行动中展现出人物的个性魅力。在外貌描写中,女性角色不再追求“完美”,在《司南》中有女主形象的具体描写:“看起来普通”、“皮肤较黑”,对“美貌”叙述的剥离同时也是一种与男性凝视的对抗,这似乎也很意象地表明着作者的态度——她所表达的“美”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某种需要从表层深入后才能探索到的、内在的品质,而这种探索往往触及女性力量的本质。作者们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完成着一场宏大的社会议题,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在近年来,女频文学频出佳作,许多丰满立体的女性角色站上了文学舞台。同时令人感到可喜的是,我们的女性主义没有走向另一种极端,男性角色并不因女性角色的崛起而被边缘化,作者构建的是一种“势均力敌”的爱情观、性别观、价值观,在以性别二元割裂的网络文学界,由于女性主义的崛起而达成了一种跨越割裂形式的“性别健全”的文学,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进步。破除性别视角的壁垒,让网络文学不止于“自娱以娱人”的快感,让拘泥于某一性别幻想的乌托邦落地现实,也许会碰撞出耀眼的文坛佳作。
雅俗之争——严肃文学交锋网络文学
文章的“雅”与“俗”一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在现今时代语境下,人们普遍认同严肃文学是“雅”的,网络文学是“俗”的,而属于文学的雅俗之争自网络文学这一新兴形式出现后就从未停止。
在大众的意识里,“雅”的文学往往是积极向上、“正能量”的,“俗”的则缺失了一种积极意义。但仔细想想,事实却有可能完全相反。我们熟知的一些名著,如《红楼梦》《骆驼祥子》《边城》等等,它们的立意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往往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在好的文学作品里,我们大都无法简单评判对错,因为从每个人物的角度来看,他们都只是做了自己立场上对的选择,但最终的结局却有可能是悲惨的。作者给予我们的视点只是命运的参与者,不是故事的审判者,看不到全局时,命运悲剧往往就会发生。但是这样的视点正是每一个人现实生活中所拥有的视点,个体永远无法完全打破自身局限性,站到“神”的立场上——我们自身可掌控的命运如此有限,现实世界是多线叙事,你不知道属于自己生命的这条单行线在世界中处于何种位置,答案穷尽一生可能也寻找不到。在此意义上,我们要求严肃文学是忠于现实、再现现实复杂性而不是一味追求片面积极意义的文学,好的文学作品是一种有现实意义的“参照物”,其中典型的人物命运可以给予我们更精确定位自我的可能性,提供对个体命运的指导或警示。而反观通俗文学,我们好像更能看到积极向上的影子,它们传达的立意常是一种大众已知、普世认可的价值观——“好人有好报”、“坚持就会胜利”、“努力会有回报”等等,它们往往对世界进行简化处理,甚至于涂改和虚构,以达到“满足读者愿望”的目的,也就是网络写手所追求的“爽点”。这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也是一种美好的希冀,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认清,这些完全积极的正反馈逻辑不可能完全符合现实生活的规律。
作家张抗抗曾提出过她的忧虑:“网络文学会改变文学的载体和传播方式,会改变读者阅读的习惯,会改变作者的视野、心态、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但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改变文学本身?比如说,情感、想象、良知、语言等文学要素。”事实上,这也代表着许多学者的想法。随着网络文学数量井喷式的增长,加之信息过载产生的信息茧房现象,我们在不断阅读中无限强化一个你已认同的认知框架,为了满足你的“爽点”,这些文学不为你的认知框架做任何世界观的扩充,同时思维逻辑强度也是极弱的......我们已可以想象,被这样的文字长期浸润,我们会有怎样狭隘且固化的世界观。现在网络世界中常常能看到很多较为偏激的言论,我们戏称这样的人为“杠精”、“二极管”,但仔细去深究此种思维形成的原因,却不能不担忧——被大量“简易文学”浇筑的孩子们,我们又怎么去要求他们拥有一个“不简易”的世界观?同时,网络文学对文字本身的瓦解也是值得忧虑的。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对于文字本身的瓦解还是隐性、影响力较小的,只会代替少量的日常用语,如“886”“555”等;但近十年间,随着新型网络文学载体短视频的出现,网络文学对文字本身的消解达到了顶峰,前几个月,微博热搜第一“累丑”——许多网友惊呼何时我们的文字已经匮乏到连“憔悴”这个词都不会使用了,总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会猛然意识到网络文学对文字的蚕食有多严重。过去我们常说严肃文学和网络文学“泾渭分明”,各自承担各自所肩负的责任,网络文学只是人们娱乐的“零食”,不必承载过于严肃的意义,可在网络文学爆发式增长、纸媒衰落成为事实的现在,我们如果还不能意识到网络文学才是未来文学发展的主流渠道,任其“娱乐”,文学是否会因“娱乐”而“致死”?这或许是我们该去沉思的。
诚然,网络文学的发展还任重道远,雅俗之争有着极为重要的反思意义,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二者更好的发展,并非是要因噎废食。“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相信在未来,网络文学会给予我们更多的惊喜。
作者:姬腾书,天津师范大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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