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世代”与网络文学的传承与新变

2022-12-05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网 作者:胡笛

(第三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入围文章,发表于《上海文学发展报告2022》,由作者参选提供)


一、何谓Z世代?

不同以往我们用80后,90后,00后来指称当下的年轻人,现在越来越多的媒体喜欢用Z世代来称呼他们,比如《李大钊朱自清从弹幕中走来,Z世代为何爱上网“追”课》《“Z世代”推动网络文学快速迭代》《赢得Z世代共情共享,主流电影为暑期档火热高开》《老字号如何拥抱“Z世代”》《“一个都不能少”Z世代手绘扶贫长卷上线,开启全网“寻宝”》,Z世代一词在文化、教育、经济、娱乐等不同领域都成为了高频词,那么何谓Z世代?

19世纪的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曾写道:“每诞生一代人,就如同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民族。”不同于中国常用的十年一个代际的划分,西方流行的世代划分是X世代、Y世代、Z世代。Z世代是1995年后出生伴随着互联网发展的一代人,他们一出生面对的就是数字时代,被称为数字原住民。在时间的长河里,代际纵横交错,并非那么鲜明可界定,代际的划分,无论哪种划分方式都有争议。但Z世代确实是新的一代,网络世界就是他们特有的出发点,他们是拥有互联网思维的一代。我们关注Z世代的背后实际上正是关注年轻人。

消费市场似乎对于Z世代的形成有着敏锐的嗅觉,关于Z世代的研究专著较早的如美国的《Z世代营销》指出,“在改变世界的进程中,Z世代已经成为最强大的力量,到2020年将占消费人口的40%以上”。中国的CBNData《Z世代圈层消费大报告》指出:“作为优渥物质条件下成长起来的Z世代并非大众眼中‘圈地自闭’的一群人。反而,Z世代青年是伴随着互联网快速发展,活跃在各类兴趣文化社交前沿的‘Online’一族。他们更向往归属感以及认同感,志同道合的圈子文化和自成一派的语言体系,让他们的社群有序建起。”Z世代五大圈层代表有电竞圈、二次元圈、国风圈、模玩手办圈、硬核科技圈。网生一代、物质优渥、圈层化等都成为了解Z世代的身份标识。

B站上的Z世代年轻人

作为数字原住民,Z世代活跃在各种网络平台,而在中国,B站是Z世代青年的聚集地之一。用B站董事长陈睿的话来说,每两个中国年轻人就有一个是B站的用户。我们不妨以B站作为了解Z世代的窗口。

B站早期是一个以动画、漫画、游戏内容创作与视频的分享网站,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涵盖了七千多个兴趣圈层的多元文化社区,早已不能仅用亚文化、二次元来定义它。而Z世代年轻人也用他们的方式在打破人们对年轻人的刻板印象,他们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交融中有自己的选择。

从2011年开始,B站开始有了年轻人自己的春节晚会“拜年祭”,每年都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受到热烈的欢迎和讨论,如这两年的《繁华唱遍》《京韵大鼓:复仇者联盟》《万古生香》《横竖撇点折》,都是二次元的动漫形象与中国古典诗词、传统戏曲、历史人物的结合。2018年为B站上市敲钟的是8位“Z世代”UP主,热爱ACG文化的舞姬、创造年轻潮流的鬼畜UP主、用舞蹈寻找同好的Up主、从翻唱到原创的音乐人、用古筝演奏国风曲的UP主、游戏视频UP主、动漫游戏评论人、国际化视角文化差异解读者,他们都代表着在不同领域多元文化的跨界与融合。

Z世代的年轻人在用新的方式自觉传承和传播着传统文化,用新的逻辑去拼贴和组合这些要素。传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古董,而是能够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源泉,同时,新科技新媒介已经成为表达他们日常生活的新方式。正如B站市场部总经理杨亮所说:“Z世代是前所未有的一代人。他们不仅是拥有上亿规模的人群,而且普遍受过良好的教育,物质基础优越,文化素养高,独立、自信,注重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站在商业的角度,他们是愿意为内容付费的一代人。”

国潮背后的Z世代

“国潮”一词是天猫2018年营销的关键词,国货正在成为人们消费的新热点,而背后的消费主力军正是Z世代。

中国的国货潮流正是百年中国发展历程的一个侧面,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申报》上的国货广告就成为了爱国主义消费的象征,广告语直白如“良心尚在,请用国货”,那是中国在民族危亡之时的爱国主义表达,使用国货与抵制洋货是并行的。茅盾的小说《林家铺子》中就曾提到国货和日货的商品竞争。第二次国货的潮流则是八十年代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后,国产的家电产品销量剧增,国货品牌与外资品牌正面交锋适者生存,许多品牌我们至今仍在使用,很多则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第三次正是当下,国家倡导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后,大力支持国货品牌,2017年设立了中国品牌日,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新国潮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文化属性,或多或少都力求有中国文化的要素符码,或深或浅都在传递东方文化的审美和价值。像自带中华文化属性的故宫和敦煌研究院的文创产品,一出手便赢得消费者青睐,还有许多品牌采取跨界联名的形式拥有这些文化符码,比如“李宁”和敦煌博物馆的联名,:“特步”和少林文化的联名等等。

无论是福布斯报告所说的“抓住Z世代消费群体,相当于抓住了下一个10年的增长机会”,还是麦肯锡报告所说的“Z世代,是推动国内消费增长的下一个引擎”,都说明了Z世代正是国潮消费市场最大的目标群体,消费市场正在敏锐地捕捉着Z时代的特征。他们成长在国富民强物质丰裕的年代,他们拥有的文化自信与国潮理念相互契合,鲜明的自我认知和个性化特征使得他们成为国潮的忠实拥护者。正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说“消费的主体,是符号的秩序”,我们消费商品的自然属性更消费它的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Z世代的消费就是一种自我的表达,正如同李宁品牌改名后,偌大的方块字“中国李宁”直接写在胸口上,对文化的归属和认同都是如此直接。

二、Z世代与网络文学

网络文学发展二十多年来,伴随着网络媒介的革命和作者、读者的代际更迭。

作为网生一代,Z世代与网络文学的关系已经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我们不妨借用一下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的提出的艺术批评的诸种坐标,从作家、作品、世界、读者四个维度来分析Z世代与网络文学。

中国社科院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中提到Z世代成为网络文学作家新增主体,新生代作家“成神”愈发年轻。阅文集团发布的《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显示网络文学创作迎来95后时代,占比最多,增长最快。Z世代年轻人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同时接受着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各种文化,在多元文化交融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选择和拼贴各种文化元素。我们既可以看见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又可以看见全然不同的新质。网络文学浩大磅礴的玄幻世界神魔谱系,追根溯源多是中国传统神话的重写和再造。但是用网络游戏的架构来写小说,是Z世代网络游戏思维的一种崭新表达,扩展着传统叙事学的边界。

以2020年度网络文学榜样作家“十二天王”和近年来几个爆款的Z世代作品为例。从标题命名来看就很有特点,看上去都有些“凡尔赛”和“躺平”的意味,《我真没想重生啊》《我真没想当救世主啊》《我不是真的想惹事啊》《我真的不是气运之子》《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平平无奇的大师兄》,如果说70、80后的网文核心主题还是主人公的成长逆袭,有一个宏大的目标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完成现实生活未尽的梦想,那么Z世代的风格整体上更加欢快跳脱。如90后作者“言归正传”的修仙类《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稳健”背后是一种新的处世态度,比如主人公对于飞行高度的看法,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高处经常有前辈高人路过,正面碰到容易冒犯,被他们记住,留下好印象不一定有好处,留下坏印象一定有隐患,也不能飞太低,因为大家都有明面上排位。还要躲避因果,要隐藏实力保留底牌等等,这些都是与Z世代活跃在亚文化空间,自给自足、自娱自乐,不渴求主流体系认可的某些心态是非常契合的。两度获得“银河奖”的95后作者“天瑞说符”则展示了Z世代丰富的想象力与严谨的创作态度,《死在火星上》在地球消失后一男人一机器猫留在火星上,还有一女孩在空间站,用诙谐的笔调讨论了一些深刻的道德伦理问题,“只剩下两个人类的时候你愿意分享给对方珍贵的生存资源吗?”“作为最后的人类,如何对抗孤独,生命的全部意义是什么,向死而生。”科幻作品充满了末日的哲学诗意,作者在文中还洋洋洒洒列出了中英文的参考文献。00后作者“笔书千秋”的《召唤至绝世帝王》则是用网络游戏的架构来写小说,主人公穿越之后不断跟系统对话召唤华夏五千年文臣武将和英雄豪杰,完成系统任务获得角色的能力,已经完全是游戏的法则,这些都是因为网络媒介网络游戏所产生的文学新质,还有诸如无限流、直播流网络小说等新类型开始出现。

从作品的类型来看,阅文集团发布的《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显示Z世代最爱创作的题材是玄幻、科幻、言情,体裁上偏向轻小说和短篇,在现实题材创作中90后作家占比近一半。如果我们简单一点分类,按照欧阳友权在《网络文学二十年》提到的最基础的分类是幻想类、现实类和综合类。网络文学中的许多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不是传统意义上现实主义,而是以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为背景和原型,但又穿插很多金手指如穿越、重生、架空、异能等因素,更加具有综合性。Z世代最爱创作和阅读的题材是幻想类的居多,其次是综合类,现实类。首先这是由于网络文学本身的特性决定的,网络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虚拟的开放世界,是释放普通人欲望和希望的平台。其次Z世代更加倾向幻想类小说可能也与他们年龄、所处的人生阶段有关系,仔细阅读不难发现校园生活是他们不断书写的主题,90后作者“卖报小郎君”《大奉打更人》中的云鹿书院、90后作者“老鹰吃小鸡”《万族之劫》中的四大学府、95后作者“枯玄”《仙王的日常生活》的都市校园修仙,这些作品都是校园生活与各种类型的综合。《画像》指出在现实题材创作中90后作家占比近一半,“奋斗、创业、乡村、中年、婚姻、教育、育儿”等都是关键词,也说明随着创作主体的成长,他们书写的主题也就将日益丰富多元,更具社会现实意义。据阅文集团的数据,Z世代读者占比近六成。《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指出“Z世代主导的网络文学用户呈现出付费意愿强、互动高频、热衷于衍生创作的网络文学用户新面貌。”作为优渥物质条件下成长起来的Z世代更愿意为爱发电。在网文领域,Z世代对于付费作品有自己鲜明的要求和标准,如学者庄庸指出他们“正在倒逼整个泛娱乐全产业链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如IP化从头部内容、垂直细分到小而美反向定制精品孵化、创作与生产机制体制创新与变革。此外,Z世代读者强烈的表达欲望催生了大量衍生文的创作,比如95后作者“枯玄”从最初的《枯玄君网文吐槽系列》开始到自己开始创作《仙王的日常生活》,短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从读者到作者的身份转换,更不用说B站上各种才华横溢的读者对于网文或者热门影视剧的再制作。

三、传承与新变

爱德华·希尔斯的著作《论传统》中有一个比喻,传统就像一座旧的建筑,人们长年住在里面,时不时翻修,它基本保持原貌,但人们不会把它说成是另一座建筑。艾略特也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曾形容过文学传统的稳定与变迁,文学传统被每一部融入该传统的重要作品改变,现存秩序在新作品问世之前形成了完美的体系,当新鲜事物加入后,整个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尽管是微乎其微的变化,这就是新事物与旧事物之间的协调。

一方面个人认为网络文学仍旧遵循着文学这个大的传统,同时网络文学是文学传统中的新事物,这种新质与网络媒介本身属性有关,网络技术的发展是对于文学生产、传播和消费的革命。“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层面上,而是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和感知模式。”就像对于Z世代来说,工作、娱乐游戏、阅读可以用超链接的方式同时开启,抽象的文字艺术转化为图像试听艺术,多感官同时深度参与。另一方面,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艺术,每一代人都在遵循自己的步调推动历史的发展,每一个世代也都像新事物一样去融入传统久远的时空秩序中,与传统对话。在经济全球化、多元文化交融的时代,Z世代是更容易拥有文化自觉的一代,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对文化自觉有过定义:“它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文化自觉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并接触到多种文化的基建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相信Z世代会给历史交出属于这一代人的答卷。


作者:胡笛,上海作协研究室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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