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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角落》:它没能把对恶的淋漓揭示导向善的萌发

2020-09-14 阅读: 来源:《文汇报》 作者:吕鹏 收藏

被艺术风格掩盖的创作缺陷——

它没能把对恶的淋漓揭示导向善的萌发

——评网剧《隐秘的角落》

  《隐秘的角落》可谓是今年国产爆款网剧的肇始之作,连带着剧中台词“去爬山”和配乐《小白船》都在大众话语中拥有了别样的意涵。细数《隐秘的角落》大受欢迎的原因,大概是作为一部网剧,难得地呈现了较强的艺术风格,不仅打破了一般的悬疑推理剧的套路,一开始就把罪犯呈现在观众面前,而且剧中从大到小的一众演员,俱演技在线;导演的影像语言也颇为娴熟。

  然而,一边倒的对该剧的赞颂,却也让人感到不安。此不安来自电视剧所呈现的灰暗——并不是来自电视剧的镜头语言和光影所制造的整体氛围的灰暗,而是这种氛围所隐喻、暗示甚至夸大的那种灰暗,即人性之“恶”。由此引发的,是电视剧该如何表现恶的思考。

  电视剧表现恶不是目的,它只是方式

  《隐秘的角落》某种程度上是恶的集成,似乎是所有被侮辱被损害以致带着各种创伤生活的各式人物的汇总。冷血而杀人的凶手、出轨而冷漠的妻子、内心阴暗的小孩、歇斯底里的母亲……与底层的生活样态的加持,构成了一幅残酷物语般的图景,生活的血淋、人生的悲苦,正面和解救力量的孱弱与无力被极致夸大,让整个电视剧直到最后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冰冷,于是只能遗留冷漠、叹息与脊背发凉却难有反思,也看不到任何希望,这或者是这部剧给人最大的冲击之一,但也是这部剧最大的问题之一。

  电视剧是不是该表现恶呢?毫无疑问,犹如月亮背面,恶是生活的一部分,其数目又是无限的,自然且必然被电视剧所呈现和反映。正像雨果说的,“我们必须容纳一种关于我们世界和我们自身中存在恶的看法,不论那个恶多么触犯我们的自恋”。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应该在电视剧中表现恶,而是怎么表现恶,或谓之我们表现恶的目的是什么?

  左丘明说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因而要“惩恶而劝善”。这也是深植在中国人文化基因中最具共同认知的价值观之一。从这个角度而言,电视剧表现恶不是目的,它只是方式。如果一部电视剧只是为了表现恶而表现恶,那么它的影视语言越是新颖、叙事越是巧妙、表演越是精湛,它于社会与人的意义就越是要被打上一个问号。因为,电视剧是当今影响力最大、受众面最广的一种文艺样式和文化产品,它对社会环境和大众认知所起到的作用,决定了它的社会责任和义务。通过 “恶”之途径达“善”之目标,既符合观众心理期待,也是其文化功能的体现。如果一部电视剧的播出最后让人感慨“人间不值得”甚至细思恐极,很难称这种创作是成功;而一部电视剧在对恶的淋漓揭示之后,没有让人反思恶,没有让善得以萌发,那么则很难说是有意义和价值的。

  一味呈现纯粹的恶,让电视剧的思想性大打折扣

  罗曼·罗兰说“善与恶是同一块钱币的正反面”,善恶之间的争斗是电视剧的母题。近年来,社会的发展、媒体环境的开放,以及人们对于生活世界各个层面在文化精神上探求的加深,都使得以探索和展示恶为主题的电视剧越来越多。然而如何有意义地表现恶,突破原有的窠臼,让人反思恶,从而达到向善的效果,则值得深思。如果我们将电视剧对于恶的表现的目的进行更细的分解的话,概而要之,可将其分为三个层次。

  种种我们并不曾在意的问题有可能是人性之恶的根源,而恶本身可能也是复杂且充满着矛盾性的,表现这些揭示这些,应该是电视剧表现恶的第一层追求。一直拥有很高收视率的海外剧《双面法医》就向我们展示了善恶的复杂和矛盾:主人公德克斯特在白天是警察局一名普通的法医,从事血迹图案分析工作,协助警察破案;而到了夜晚,他则化身为一个杀手,专门猎杀那些做了坏事却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而逃脱法律制裁的人。电视剧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英雄,而是揭示其捕杀这些坏人的动机很大程度上是舒缓自己的杀戮欲望,但又难以说他纯粹是一个恶人,因为那些被杀的,也确实恶事做尽。到底该如何认知他和他的行为?电视剧就在这种矛盾困境之中让观众进行评判、反思和争论,从而更深刻地认识善与恶的边界。

  而更高级的表现是揭示这些恶背后所勾连的各种因由,深挖这些因由对“恶”所应负有的责任。比如韩剧《大叔》中女主的犯罪是因为有黑帮势力的胁迫,而她因为没有任何的地位和依仗,只能被迫违心做事。正在热播的韩剧《恶之花》中,男主及其姐姐所作的恶,很大程度上是乡村愚民对于其父所犯的罪过迁怒到儿女身上,以及对于男主所患的精神疾病的愚昧无知所造成的。这些电视剧在呈现、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之上,把恶背后所纠缠的问题引入哲理深思之中,不是简单地只表现恶,而是表现恶的多重面相或矛盾之处或恶背后所牵连的各种问题,从而让人增加对于人性和善恶的反思批判。

  《隐秘的角落》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恶,而这些“平庸的恶”除了歇斯底里、阴沉、控制欲强烈的母亲可能造成儿子性格缺陷,是能够引起反思的“恶”的微小的点之外,其他各种恶的描画并不能让人产生更多的思考和警醒;电视剧中也几乎找寻不到这些恶生发的可让人信服的由头,貌似这些恶都出于剧中人物的本能,一触即发。这种单一不具多重面相的纯粹的恶,既没有反思,也没有批判,更没有揭示这种恶背后所可能牵连的各种因由的作用与影响,因而对于恶的呈现的思想性是大打折扣的。这无疑是这部极具风格的电视所遮掩的让人很难发觉的一大问题。

  如果说创作者让人反思恶是第一层的要求的话,那么在表现恶的基础上,提供解决恶的方式方法则是对电视剧表现恶的进一步要求——像洛克说的,“与其高谈罪恶,还不如说出防止这些罪恶的方法来”。实际上,我们可以在不少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叙事策略,即呈现作恶者最后落得应有的下场。同样是国产悬疑侦探剧的《白夜追凶》和《无证之罪》,就是在与罪犯的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让真相和真凶浮出水面,从而实现了恶被惩罚。

  当然不可否认,这个世界上有些恶,没有最终被惩治,于是有不公。而这样的恶的呈现,是为了激起更多的惩戒或防治的方法来。《隐秘的角落》中张东升看似完美的罪犯,以及之后不断的杀人,却并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编剧最终也只能安排一个张东升充满了隐喻色彩的“自爆”来草草了事。且不说这种终结是否合理,作恶者的自裁是否是恶应得的结果,也是存疑的,这是电视剧的又一问题。

  拉罗什福科在《箴言录》中的名句“我们可以从恶的认识里提炼出善来”,应该是电视剧对恶的表现目的的第三个层次。从艺术性的角度而言,《隐秘的角落》确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它动画的运用、影视语言的调度、主题曲的选择甚至是每集不等的片长,都充满了创新之处。然而正是这种在艺术性上的创新模糊了观众对于其思想性和社会性的要求。

  《隐秘的角落》是一部纯粹表现恶的电视剧,这不但是由于两个主要的恶的建构其由头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张东升不断杀人的起因是老婆要与其离婚、朱朝阳等三人勒索敲诈杀人犯是因为要凑弟弟的医药费,更是由于剧中无论是不断杀人的张东升还是三个进行敲诈的小孩子,都对自己的恶没有任何的愧疚、羞耻、难过或自责的情绪,因而这种恶是没有救赎的可能的。于是这种不自知也未有反省的恶,是纯粹的恶,只能落实到个人性格的缺陷和精神障碍,那么电视剧在思想性等其他层面,只能落于下乘。这种由电视剧表现出来的纯粹的恶的价值和意义就几乎不存在,而在此基础上,电视剧的批判和社会建构意义与价值,就更无从谈起。毕竟,看到恶,更加能够看到消解恶的力量,从恶中找到向善的可能,让人更深刻地感受到爱、温暖、力量、慰藉以及希望,这才应是电视剧表现恶的终极奥义。

 

  (作者:吕鹏,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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