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英国物理学家和小说家查尔斯·斯诺在剑桥大学的演讲中提出了“两种文化”的问题。他指的是当时在英国社会“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相看两厌，形同水火。那些文学家和人文学者认为，科学家是一群肤浅的乐观主义者，对深邃的人文知之甚少；而科学家们作为回击，认为文学家不过是一群病态的愤世嫉俗者，连初中水平的物理知识都搞不清楚却妄议世界。斯诺说的语境应落实到具体的背景、成因即其历史阶段性中，不必生搬硬套到其他时空一概而论。今天看，不如把它们放到人类文明的不同性格经验与解决方案这样的范畴里去思考，会豁然开朗以至从容得多，能够感觉到人类发展的富有张力的结构性。

　　关于二目的奇幻种田文《放开那个女巫》，我开始以为也是这样一个意义上的网络小说，将文学想象层面的奇幻叙事传统（包括对人性和女性的尊重）和工业文明所代表的科技文化联结在一起，做一场美妙的建功立业的构想，这已经是一种不错的结果，既冲刺了奇幻文学中女巫文的新高，也充满了男频科技主义的专业度、爽感，可以说是一个阴阳调和、科技与人文兼济的代表文本。然而，直到读完这部340万文字的长篇，我才意识到评论的主题兴许可以更上层楼。

（图片来源于《文艺报》）

　　两种文明的故事编织及宇宙哲学设想

　　《放开那个女巫》是作者二目的第一部网络长篇，连载于起点中文网，2019年6月完结，总字数近340万。小说在2016年甫一推出就被读者热议，二目当年登顶起点中文网的“十二天王”，实现了难得的“一书封神”的奇观。

　　小说写的是地球青年、机械工程师程岩，因加班过劳猝死而穿越重生至中世纪欧洲风格的异世大陆，以四大王国之一的灰堡四王子罗兰·温布顿的身份展开功业的故事。当地球心智的罗兰在圆形广场的高台铁椅上清醒过来确定了自己是谁的同时，审判的现场也逼迫他迅速地读解到被替代掉的四王子的记忆区——他的面前那位羸弱肮脏的犯人正是一名女巫（女巫安娜最终成了他的妻子）。小说开篇就这样要言不烦，以情节环境推动背景交代，不仅奠定了穿越即其男主的人设，还有全篇的核心要素“女巫”在第一时间就出了场，告知读者这不但是中世纪文明水准的异世大陆，也是真正有女巫存在的异次元世界。

　　小说的第一部分即三分之一篇幅稳当地递进着人们对于女巫文的基本心理期待，并且由于他的文笔优异、结构舒徐，大多数读者都会赞叹作者此文的“良心”。如果说，作者不仅仅按套路加文笔的办法在应对读者的期待，而是有什么匠心独蕴的话，我觉得定然是在作者虽写奇幻、写女巫，却在小说落笔之前就精心想好了女巫之“魔力”在小说世界里的控制，即一种有限性。这和一般写奇幻、写魔力的网文拉开了距离，我们很容易看到的是这类网文随波逐流大用特用巫术魔力的“金手指”拼命开挂以获取爽感，或以扮猪吃老虎的手法炫耀扮酷。然而作者从一开始就限制了这种“大路货”的做法，仿佛对他来说，“有限”的爽才是更有意味的爽；而关键的是，魔力与科技究竟可以怎样合作？乃至于伏笔千里最终一齐指出作者对于二者关系的“哲学性”理解，这些成了小说颇具苦心孤诣的设计，显示了作者自我立意的高度和写文的追求，值得我们赞佩其境界、其用心。

　　所以，光看小说的前三分之一，依旧可以用“两种文化”——奇幻叙事的文学传统和工业文明的科技知识相融兼济来肯定《放开那个女巫》的一些特点。由四王子罗兰所代表的地球工业文明知识体系及其从中世纪开始奋勇开拓的实践，以及由女巫们所代表的超现实的各自不同的魔力技能，通过小说巧妙的设计，比如女巫们起初被人类王国视为“堕落”与“邪恶”不得不依靠罗兰来庇护拯救，比如罗兰的工业造物必须由女巫的相应种类魔力帮助才能完成，比如每一位女巫的魔力不但各不相同且通过数学、物理、化学等的学习可以获得进化，比如女巫以科研工作者的角色与人类中的知识精英合作方得以不断发明机械、枪炮、航船、火车、高楼、飞机、汽车、电影、核武器……天马行空的奇幻想象被理工男的科技思维不断消化控制着，求得了文学和科学在小说里的内在平衡。

　　当小说的第二部分突然出现了罗兰的梦境世界后，新的悬念打破了之前工业与魔力共同开疆拓土、统一大陆王国的“种田文”惯性，酝酿着小说中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的崭新关系。读者一方面极其关注这种剧情的转捩变化意味着什么，它将提供何种新鲜的答案；另一方面，则担心作者无法自圆其说，甚至有的开始埋怨作者多此一举。作者在这一部分着意于写小说里现实世界内几大文明的竞争关系，这种关系在小说中被命名为“神意之战”，而人所面对的正是魔鬼族群的强势侵入，胜者覆灭对方的文明还可获取“传承碎片”以提升整个族群的文明等级。这一部分，罗兰的梦境世界揭开了现实空间的力量紧迫较量之外的玄妙的“意识界”，换言之，罗兰的意识所形成的梦境世界在神明的意识界中形成了自己的结界，犹如浓汤中的一粒气泡。探究现实世界种族征伐的隐秘，也预示着罗兰对于神明拥有终极挑战的可能。

　　小说第三部分不得不触及终极（哲学）的领域，作为现实世界的人类领袖和梦境世界的缔造者之一，罗兰理应选择一条跳出神意安排的族群文明间优胜劣汰之零和博弈的路径，作者为此花费了不少脑细胞构画着现实世界、意识界、梦境世界间如何联系并存的解释系统。拔升至此的小说不可能用戏剧化庸俗化的套路来收尾了，却也因为触及哲学、宇宙、文明这样的大命题而有些捉襟见肘。但二目的企图心还是了不起的，当他用宇宙的高度看待小说中的文明体系时，他形成的不再是“两种文化”的和衷共济，而是关于“两种文明”的哲学解释及其宇宙观设想。

　　小说在第一部分讲，“对众多穿越者而言，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而在这里，女巫才是第一生产力”。这个时候，重点还在于工业化的魔力、魔力的工业化这么一种开疆拓土、构建工业文明体系的思维。到了第三部分末尾，小说把努力铺垫构架的文明来源作了最终的介绍。原来这个世界的文明，包括魔力、四大文明的“神意之战”等等，皆是曾经存在于此世界中的“十七万六千四百二十五个文明达成了一致协定”，“迁移上千亿个星系，把宇宙万分之一的物质聚集在一起，来制造一个人为的引力裂隙。一旦成功，世界的走向将彻底被改变——而这个工程，便是门计划！”当此间世界被引力拉裂出一个细小裂隙后，魔力就被引入世界，代价与意外却是缔造者们也被抹去了，世界的运行依靠一套智能系统及其规则在不断地作新文明的优选。“活着，就是在逆天而行！”异次元世界的人类所坚持的探索创新价值和地球人类的我们何其相似，即便有走向毁灭的危险。所以说，貌似偶然的一切都来自过往文明意志的选择，异次元世界的魔力文明和罗兰从地球带来的科技文明，在这里都被科学化和哲学化了。

　　奇幻历史代入法的功能和奇趣

　　被拔到宇宙流的结尾，是《放开那个女巫》争议最大之所在。一个原因是读者从西方奇幻和“种田文”的期待入手，却没有料到作者收尾那么大、那么高深，以至于不少属于故事和人物层面的可感、好看与细腻之处受到了损失，不少人觉得惋惜。

　　《放开那个女巫》的一个鲜明的阅读快感就来自于重新演绎人类历史中工业文明到来的诸多细节以及由此形成的蒸蒸日上的科技乐观主义。“在热兵器时代，口径就是正义，射速就是自由，威力越大越光荣，炮塔越多越平等”，类似这样的科技至上、科技崇拜和强国理想，通过小说人物的口吻及其精神、行动表达得淋漓尽致。这貌似源自作者的理工男、工业党的思维认知，其实也是人们观察分析历史尤其是200多年人类工业文明快速递进的历程后坚信的一些事实与价值。换言之，如果说现实题材式样的网络小说如《材料帝国》《大国重工》等渗透着中国民间知识者对于叙写工业史、彰扬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文明和时代精神的一种表达类型，那么，到了《放开那个女巫》以及同类的如《临高启明》《奥术神座》等，则可以认为这种工业与科技思维认知已浸入了玄幻、奇幻类型之中，形成了不同程度的“科玄合流”，这也是很多男频技术性小说的硬核标识。

《临高启明》、《奥术神座》（图片来源：豆瓣）

　　在通俗的大众的类型小说中，“述史”其实是一种渊源有自的传统，而“代入”则是与读者构建读写关系的一种共鸣共情的基本能力。于是，当述史（包含知识谱系）与强烈的代入感叙事合二为一时，它们承担着也构成着一种独特的小说与历史关系（方法），我称之为“历史代入法”，像《放开那个女巫》这样的奇幻类型下的知识与历史谱系，则是“奇幻历史代入法”。具体讲，就是作者以某个专业知识谱系的传播普及为目的，通过网络小说、类型小说、通俗小说，构建了一个拟真的“小说—历史（知识）”还原场域，导引着新的读者走入一段过往的相对陌生化的历史（知识）长廊。由于小说的高度虚构真实，不但加强了人们对于陌生历史（知识）的接受可能，关键的是增强了体验，使人更富感性经验地领略到了历史（知识）本身在生活、生产中的过程、价值与美感。这是很重要的一种文艺功能。

　　对于《放开那个女巫》来说，18世纪60年代开始的工业革命历程，在整部小说中一一得以重现，只是它的出现方式、整合方式是奇幻化的，机械技术被包裹在好看的故事情节以及女巫的魔力特点下，让你忽略了工业科技本身的枯燥和晦涩，乐于了解和理解了一些工业技术的来龙去脉，并被书中造物者、使用者、旁观者的文学化叙写带动了情感情绪，体味到类似人类历史上时代人物可能产生的快感、成就感与时代精神。

　　从这个角度说，《放开那个女巫》的思想基调是简单而乐观的。它令我想起另一极的作品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怪诞失意一层层地到来，展示着作者对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下人的异化的真切感受与批判；而同样是开篇，《放开那个女巫》中的程岩被政务官巴罗夫唤醒，却迎来了他四王子的身份和工业党建功立业的新生。这就是看待历史（知识）的“两种文化”了，也一定程度折射了《变形记》代表的严肃文学和《放开那个女巫》代表的网络文学所呈现的“两种文化”式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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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目，原名陈睿，1985年生于湖南，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建筑工程师，兼职作者。喜欢科学幻想、工业发展史等类型的作品。

　　《放开那个女巫》是作者二目创作的网络小说，2016年3月29日-2019年6月4日首发于起点中文网，类型为史诗奇幻、二次元，总字数336.7万字。

　　（作者：夏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网络文艺委员会副秘书长，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教授，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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