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AI写得比人快,又文从字顺、逻辑分明,那么今后“提出问题”会比“写出答案”更有意义。技术可以为所有问题形成答案,但决定答案是否有效的还是问题本身。AI时代文艺评论的主题和角度会越来越比最终文本更有价值
■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人的心灵皆需归宿,而那些与心灵相通、能为我们找到出路和解答的作品,才是真正的经典之作,其价值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湮灭
(图片选自电影《我,机器人》)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有过一个“天才创意”:让不同时代的伟大作家隐去身份,坐在一个圆形房间里同时写作,当他们交出匿名作品后,福斯特的结论是:这些作家虽然属于不同的时代和阶层,但是在写作上有一种“通感”,他以此创意佐证“艺术高于历史”的观点。
如今,我们可以改造这个创意:让更多作家在圆形房间完成作品,然后我们凭借这些作品一一辨认出了托尔斯泰、歌德、村上春树、李商隐和沈从文……这时,我们邀请他们走出房间,竟发现走出的并非大师们本人,而是一群AI机器人。
也就是说,21世纪的AI颠覆了作家通过个人风格获得辨识度和区分度的常态,AI作品在风格学和修辞学上对位一个个作家,但作品和作家之间的历史、美学等有机联系完全被切割开了。聚焦到文艺评论领域,这样的情况同样开始出现。在本报日前举办的首次“朝花会客厅: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研讨活动中,13名专家、学者相聚于“圆形房间”,围绕算法传播、人机共荣、AI伦理等问题,探讨文艺评论在技术新语境中的变化与发展。
珍重有人情味的文字
“当我们以‘AI’来修饰‘时代’一词时,‘AI’也就不再只是一类计算机技术的总称,更是由它们的快速发展与广泛应用所显现的一种普遍的生存境况。”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朱恬骅认为,有着象征意义的AI,不同于它原有的技术意义,我们围绕其展开的讨论或许更多是从预期与想象出发,并非只着眼于目前的技术;同时,并不是只有技术专家才有资格谈论AI,我们每个人事实上都已经成为构建AI象征意义的一股力量。和所有的“知人论世”一样,计算机“写”了什么、“画”了什么仅是一种表象,更值得追问的是,谁在动用AI进行表达,他们为何使用AI,这种表达是在何种境况下做出的,又得到了谁的解读或认同……这能使我们发现AI中为技术话语所掩盖的那一份“人”的因素,也正是“温度”的所在。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马凌在ChatGPT刚问世时,就与学生连续数小时不断与它交流,并尝试让其进行文艺评论创作。马凌认为,确实能从这种交流中感受到一种“思想的撞击”和“创作的启发”,但它给出的句子过于完整、逻辑区分过于清楚,它会把文字修饰得无比丝滑、不出现一句病句,但同样也不会创作出鲁迅先生“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样的文学名句。这并不是文艺评论所需要的,文艺评论并非非黑即白,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它是个性化、有人情味的文字,哪怕评论者带有偏见、观点带着缺陷,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创造。
沈从文曾经设想过文学艺术有朝一日会用电子计算机来辅助生产,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构建了一个文字都由机器所写的“未来世界”,或许这足以证明,人们早就预见过人类在AI时代的境遇。对技术持乐观态度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项静认为,人工智能具有自我批判、自我批评、自我纠正的能力,并且能够适应环境,按此发展前景来说,它完全可以具备一种很强的逻辑性,完全可以学习人类讲话和写作的方式,据说ChatGPT-4已经可以模拟人类的心理意图,这项技术迟早会来临,而人类总会创造出应对它的方式。虽然技术给我们带来便利和提高,但技术无法改变文艺的本质。文艺是生命的彼此流注,而文艺评论除了对文艺作品作出判断、给出观点,更可以像一场谈话、一次聊天,所谓“爱以闲谈而消永昼”,在乎过程而不是结果。人类能不能与ChatGPT、小冰和Siri进行君子般的交谈,这个答案或许要留给未来。
“20年前,东野圭吾曾虚构过一种读书机器,它是一个评论AI,好评、差评都可以随心定制。今天它基本变成现实。”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文系馆员吴心怡表示,既然AI写得比人快,又文从字顺、逻辑分明,那么今后“提出问题”会比“写出答案”更有意义。技术可以为所有问题形成答案,但决定答案是否有效的还是问题本身。AI时代文艺评论的主题和角度会越来越比最终文本更有价值。未来,高水平的创作园地才会成为清流,好的“创作梗”会成为优质的AI训练数据。反过来想,人类作者也因此获得了数字生命。
与AI创作共荣共存
重大技术进步带来的社会发展也许会给许多行业带来暂时性的冲击,也会对个体的职业生涯带来挑战。如同工业时代诞生的多种机械化,从长远来看催生了新的行业和新的工种。AI对于人类社会的改变到底会到何种境地,对包括文艺评论在内的艺术行业的冲击到底会有多么剧烈,站在历史的此刻,没有人可以充当准确的预言家,但我们可以思考的是,如何解决人心的恐慌,让技术的曙光真正照亮文艺。
“人类对未知的事物总是怀有恐惧,我们对AI的恐惧在于无法把握它,不知道它是否会取代人类的文明。”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张立行认为,我们不妨暂时克服恐惧,去感受AI在文艺领域所带来的变化。举个例子,在当代的视觉艺术领域,特别是年轻人喜欢的艺术样式,实际上已深深嵌入了AI的影子。前一段时间济南的一个艺术双年展上,整个展览主体几乎完全依靠技术手段实现,展览中有许多新技术生成的艺术品,还有许多交互式的艺术品。这并不意味着AI替代了艺术家,而是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将之视为工具。文艺评论也是如此,AI的到来必然会淘汰掉一些缺乏创意和思想的文艺评论者,但对于与时代共同发展的、优秀的文艺评论家来说,AI必然会让其如虎添翼,或许AI还可以与文艺评论家携手创造若干新的文艺评论样式。
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胡晓军则认为,人与机器的结合越紧密,人与机器的区别就要越明显,也就是凸显“人的存在”。文艺评论作为一种人类显示其精神存在的方式自古传承至今,最大的特点就是“百家争鸣”,而“百家争鸣”的重点是“说真话”,它的背后是学术民主与文化民主的根基。但AI总是说对的,甚至为了说“对的”而选择说“假的”,从本质上讲,AI甚至是反民主、反百家争鸣的。目前看来,AI生成的文艺评论内容是“人云亦云+逻辑改造”的产物,远远不能替代人文采的多样性和思想的丰富性。
影评人李佳认为,无论技术如何发展,人在“我与AI谁是主体、谁是客体”的问题上一点都不会倒悬。在她看来,文艺评论者须秉持三点:其一,坚持热爱。因为AI对人造成的最大冲击在于人的内心。人们接触和运用工具的过程也是被工具异化的过程,而异化一旦发生,情感与信念就容易流失。其二,守住过程。文艺评论者不应执着于追寻结论,而更应以发展的眼光去关注人性的本质、内在的价值和生活的细节。其三,发现经典,这也是文艺评论者担当的使命,应尽力做好甄别筛选,把好作品推荐给更多的人。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人的心灵皆需归宿,而那些与心灵相通、能为我们找到出路和解答的作品,才是真正的经典之作,其价值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湮灭。
AI创作与文艺评论究竟如何共荣共存?上海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杜梁认为,应回到麦克卢汉关于媒介属性的早期论断——媒介是人的延伸。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主体性不单单由人的精神和肉体决定,同时也由媒介决定。目前AI是一种工具性的媒介,能为文艺评论提供诸多帮助。AI可以代替人类完成部分基础性和重复性的工作,从而使评论者更专注于主题概念的确定和新领域的拓展。因此,人类与AI并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融合、协同、共生的关系。他还提到一个有趣的概念——赛博格。赛博格即人与机械的复合体,是将机械作为人体的一部分,借由科技来弥补或增强人的机体能力。可以想见,赛博格人类与AI技术紧密连接,不但会改变人对文艺作品的审美,也可能催生一种新的文艺评论机制。
畅想更遥远的未来
正如对艺术境界的探索没有终点,技术创新也永无止境,在AI促成的文艺评论的全新语境中理解人机交互模式、探索人机协同应用场景,我们或许可以畅想更远的未来。
文艺评论家方家骏阐述个人艺术观的建立过程:写作前心境要放平静,排除一切干扰,用心去培养语感——这是我多年养成的写作习惯。如果这一天语感出错了,就可能产生不了令自己满意的文字。而个人的“语感”恐怕是Chat GPT很难仿照的,因为它千变万化。同样一个意思可以有无数种表述方式,它是一种智慧的选择,因独特而生发魅力。文艺评论要有温度,这是我们的共识,而温度很大程度上由语言的尺度体现,一字之差所产生的温度可能相去甚远。“尺度”是人的精神品格的高度凝结。他对此进行了长期积累,每年差不多要看近200台戏,伴随着看戏进行大量的理性思考。这种积累延续多年,内化形成了一种类似“私人财产”的个人艺术观,它会显现在文艺评论的字里行间,这与短时间搜索生成的文字显然有很大区别。他风趣地设想:“如果在我身体里植入一个芯片,提取我个人的思维、情感乃至毕生积累,然后传递给AI,或许会更精准地体现我个人的写作风格,与我‘共同完成’一件文艺评论作品。”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孙惠柱也畅想,一旦AI深度参与我们的生活,各种苦活、脏活、危险的活肯定会由机器人代劳,那么人们被解放出来之后会做什么呢?也许许多人会选择从事创意工作,搞文艺、从事文艺评论写作。届时也许一位由AI生成的数字孪生鲁迅,会用鲁迅的口音、语速和思想给文艺创作者送出一句点评,即使作为娱乐也是美好的事。至于其中存在的法律风险、版权等问题,一定会有相应的解决办法。
“未来,面对技术,我们也可以尝试必要的疏离。”上海市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杨斌华认为,文艺评论应在最大程度上实现返璞归真,体现主体的丰厚感悟力和创造性的多重面向。某些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并不具有鲜活度与惊奇性,可能其语言策略存在错讹与偏差、语词之间的组接也并不自然,种种问题造成作品缺乏温度与热力。文艺评论应与AI保持必要的疏离,因为优质的文艺批评或应体现更多更强的信息筛集的有机性,超越日常化和平面化而更好地反映生活的复杂面貌,对于阅读者具有某种方法论的指引力,而这一切皆来源于人的思想智慧和生命情怀。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教授程波提出“设立人类精神保护区制度”的建议。他认为,AI时代,人的生活场景可能产生二次延伸,朝着元宇宙或是离开实体世界的方向延伸。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担心的诸多道德伦理问题会相应产生,我们需要一种制度约束,将人类的自我约束和自我限制的能力运用到人机关系之中。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首届副主席毛时安认为,人工智能有基于大数据集合的分析和判断的某种优势,但人类文明的发展已经证明技术的进步永远难以替代人类的思维。因为人类的思维、写作和精神生产具有生命特有的灵韵。文艺评论不仅要追踪技术对文艺做了什么,更需深思文艺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文艺该如何推动技术的进步并约束技术发展的负面效应。而“技”“艺”“道”三者互动的关系史一再提醒人们注意这类问题的多重可能性。国家刚刚公开发布《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其中提到,人工智能产品或服务应当尊重社会公德、公序良俗,并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供者应当对生成式人工智能产品的预训练数据、优化训练数据来源的合法性负责等。这意味着,AI将以一种更健康、更规范的方式服务于文艺,或许我们该做好准备,迎接新技术在人类智慧指导下散发的某种灵韵曙光。
(作者:栾吟之,《解放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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