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是这个时代散文创作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家,她每部作品的问世都会成为一个话题。在同龄的散文作家中,周晓枫几乎是唯一的。因此李敬泽说:“就中国现在专写散文的散文家来说,周晓枫是最为才华横溢的一位。她有一种对于自我的满含着痛感的追究,同时,她又能够用非常有力的、才华横溢的文字去书写。周晓枫的文字,我觉得是第一流的,很书面化。她像一个水晶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向四面折射着光芒。”这是对一个作家诚恳的评价。张莉说周晓枫是“散文家中的散文家”,一如有人说陈寅恪是“教授中的教授”,这是对周晓枫极大的褒奖,或者说,周晓枫在散文家中出类拔萃,是可以给散文家上课的。谦虚“羞涩”的周晓枫未必认同这些说法,但它却从一个方面表达了周晓枫在散文创作上的成就和地位。
实事求是地说,周晓枫在创作包括《巨鲸歌唱》之前的作品,批评界很少有异议,少许批评构不成伤筋动骨。因此,周晓枫获得过诸多重要奖项。当《有如候鸟》发表以后,批评界有了不同的声音。批评主要是针对《有如候鸟》中的《离歌》。《离歌》是对散文文体结构的大胆改造,它以屠苏之死为基本线索,然后旁逸出与之相关的各种人与事,分析了屠苏的悲剧人生以及导致悲剧的个人性格,用小说的结构、散文的笔致,对人性和价值观做了深入的讨论。持有异议的看法认为,散文是不能虚构的,如果散文可以虚构,散文与小说便失去了边界。周晓枫在《有如候鸟》自序中说:“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尝试自觉性的小说与散文的跨界——掏空小说的肉,用更坚实的盾壳保护散文,向更深更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我支持周晓枫的新探索。中国散文最早的范本《史记》,被列为“二十四史”之首,对后世史学和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其首创的纪传体编史方法为后来历代“正史”所传承,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史记》的“虚构”随处可见。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任何事物只要进入叙事,就是一种虚构。因此,周晓枫的探索是有价值的。对不同的议论,周晓枫有自己清醒的认识:“我不太信空谈,我信频繁错误中摸索的道路,我信头破血流后的醒悟。我知道自己是个特点和缺陷同样突出的写作者;或者说,我是一个由缺陷构成特点的写作者。不着急,我慢慢努力,为文字服役,也为行枷减重。”
周晓枫散文创作的特点,是在散文创作整体格局的比较中体现的。当下散文就其风格和文体特点,大致可以归结为生活化、思想化、趣味化、历史化等等。周晓枫的散文则在心灵化方面独树一帜。她的心灵化从两个方面得以彰显:一是她的表达方式,一是她的表达对象。在表达方式上,她是语词的侠客,在表达对象上,她是“众生”的情人。说周晓枫是语词的侠客,一方面她仗剑而行,只为心有意气难平事,她对人性的批判之剑寒光闪闪手起刀落;另一方面,她也衣袂飘飘柔情似水。她的文字,一如她在熟人面前的话语,有一种一览无余的“光焰”。这是燃烧的光焰、变幻的光焰,它炽热,绚丽,冲天而起或从天而降。这光焰有如她的性格,也演变或幻化为她的文体和修辞。《幻兽之吻》是她新近出版的一本以动物命名的散文集。她的作品多以动物命名:《斑纹——兽皮上的地图》《鸟群》《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童话作品《小翅膀》《星鱼》等等。某种意义上说,动物世界远比人类想象的复杂和不确定,同时也简单和本能,它魅惑人类的好奇心,因此也更加可爱。那么多人迷恋与动物相处,他们追踪、观察,然后写出不同的与动物有关的各种著作总有他们的道理。周晓枫对动物的理解是:“它们的美,它们的暴力,它们身上无穷无尽的谜……因为超出想象而几近幻觉。”于是,她在《幻兽之吻》里酣畅淋漓地写流浪猫,写自己圈养的土拨鼠,也写沼蛙、蚁群、兔子、蜻蜓、豆娘、狮虎兽,写与他们的相处,生离死别痛不欲生,写他们的性爱、等待和耐心,写人类不具有的各种行为和表现。她观察之细致、体悟之深刻、情感投入之热烈,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可以说,周晓枫的“幻兽之吻”,是我读过的对另外一种生命书写最具人类之爱的文字,她召唤出了那样多的动物,将其开辟、发现和变幻成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在书写和情感投入过程中,也实现了人与“幻兽”的对话。无论周晓枫深情款款、怒不可遏、喜上眉梢还是从善如流,不同的情感态度都可以理解为与幻兽的对话。她表达了人对“众生”——另外一个生命群体的态度,也让这个群体感知了人类的喜怒无常——与它们本能的同质性。比如有恃无恐、倚强凌弱、弱肉强食,当然,我们也从周晓枫对动物的态度中窥见了我们自己,“我们自身的角色,是主人亦是宠物。或者说,我们既是宠物样的人——奴隶,我们也是人样的动物——禽兽。”或者说,人与动物可以互为镜像,互相照见自己的模样。有趣的是,周晓枫自己养不好猫、鸟、兔子或狗,她却可以与土拨鼠相依为命同室而居。老百姓有句话:“什么人玩什么鸟”,土拨鼠和周晓枫的深情款款也是一段两种生命的绝妙佳话。
《幻兽之吻》插图 欧阳鹏杰 作
“幻兽之吻”是周晓枫与“众生”的对话,这里的众生,不止是人类之外的各种“幻兽”,同时也有周晓枫的同类——那些大名鼎鼎的女性作家。如果说“幻兽之吻”表达了周晓枫在动物题材上的拓展和深化,那么,《雌蕊》则表达了周晓枫在思想上所能抵达的深度。她先后写了玛丽莲·梦露、萨冈、杜拉斯、西尔维娅·普拉斯、弗兰纳里·奥康纳、茨维塔耶娃、苏珊·桑塔格、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安吉拉·卡特、西蒙娜·德·波伏娃等十位超级“女性”。这些“雌蕊”是“另一种人类”,是人类中的“幻兽”。他们以不同的极端化的方式表达着她们的生命及其过程。她们绚烂如火焰,如彩虹,如喷发的火山,如翻卷的流云。她们似乎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碌碌无为的平庸。她们触觉发达、想象充沛,她们是人类的“幻觉之兽”。那个似乎全身都是性符号的玛丽莲·梦露,男性对她想入非非,是因为她是“性感女神”的代表,可是,人们究竟对她有多少了解,说了解对她而言过于奢侈,多少人有走向她内心的愿望。在周晓枫看来,她“奇异地结合着女人的诱惑与儿童的天真,介乎纯洁与放荡之间——很奇怪,她就是具有一种孩子气的美貌,具有一种无辜的魅惑”。但是,这位性感女神的自传《我的故事》里,彻底颠覆了世人的想象:“我为什么是妖女,我完全不是,我脑海里没有一丝关于性的念头”,无论对男性还是对女性,她从来没有“占有欲”。这就是被男性想象和媒体无端包装为性符号的玛丽莲·梦露。事实的确如此,细思极恐的是那个茨维塔耶娃,一个誉满天下的大诗人,她是名副其实的自由之神。周晓枫对她做了这样的评价:“她是那样一个女人:多情、主动、直接、感性、彻骨、咄咄逼人……她的内心像个总在发情期的母兽,感情骤然,充满蛮力。很多人的感情储量恒定,舀去一勺就减去一勺;而她是个魔碗,即使被掠走一半,剩下的马上长回碗沿。无论有多少次经历,也不能积累为经验,她永远是幼稚的、急迫的、糊里糊涂的、掌握不好火候的、迷失而狂热的。远距离的关系似乎更适合她,她与许多人几乎没什么实际接触,就已结成精神上的同盟。她为生死未卜的丈夫写诗,为遥远之处的某个人写信……触不可及,正好让现实构不成干扰,她的想象强大到足以制造一个比现实更结实的建筑。她热情,几乎等不及对方回复,就已完成对感情的自我美化与肯定;假设对方的回应挫伤了她的自尊,她可以另换人选,以重新开始这样的程序和循环。茨维塔耶娃并不长久忠诚于某个具体的爱人,她终于爱情本身。”这还不是人类的“幻觉之兽”吗?然而,在全世界的读者那里,茨维塔耶娃就是一个天才的诗人,诗人,何况是天才,无论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写出了传之久远的艺术王冠上的诗歌。周晓枫也概莫能外地赞赏有加甚至艳羡不已。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自己难以做到的,总是试图将自己的愿望幻化到一个理想的对象上。这些“雌蕊”,都不是等闲之辈。因此,作者在谈论她们的时候多有谨慎和尊重,她节制又谨小慎微,仿佛是彼此欣赏的同类在互诉衷肠。实事求是地说,《雌蕊》是一篇少见的能够表达周晓枫思想深度的作品。这是一篇随笔式的评论,面对这些身份不同大名鼎鼎的女性,一个女作家当然有先天的优势,但是,这种优势并不能替代她完成这十个杰出女性的“评传”。更重要的是,周晓枫的讲述和评论是如此透彻、确定。她不王顾左右,更不遮遮掩掩。她敢于下断语,敢于面对真相。这一点,我不仅钦佩,而且需要学习。
周晓枫谦虚地说自己一直是一个“新手”。新手是什么,新手就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新手就是初生牛犊横冲直撞,没有负担便也处处方圆。她是语词的侠客,她如此精心地照料语词,不曾有一丝马虎。她被诟病之处,恰恰是她的优长所在。她华丽的语词是如此地令人着迷,她对“众生”的描摹或讲述,无论是对自然界的“众生”幻兽,还是对人类“众生”中的精英分子,她的关注和投入都有如情人无微不至。因此,周晓枫的文字是她心灵激情的外化,是她对这个世界诚恳态度的表白。实事求是地说,对于这位“散文悍将”,我们这代人的评价并不重要,只要他们写出了与前辈作家不同的体验或文字,获得赞许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们是否能够得到更年轻作家的喜爱、着迷甚至崇拜。后来我读到了一篇马小淘写的文章《我的爱豆周晓枫》。她说:“有一个当代作家的作品我全读过,这个人就是周晓枫,就像粉丝收集爱豆的资料,周晓枫所有的书我都有。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塞林格、三岛由纪夫、周晓枫”。更重要的是下面这段文字:“我中学时候第一次读《鸟群》就落下病根了,那种波诡云谲的语言,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孤绝的外星人,从此对周晓枫式的表达方式深深迷恋。尽管全世界有格调的作家都在强调动词多高冷多难能可贵,我多年来神往的却一直是周晓枫将形容词和修辞赋予魔法,倾家荡产、同归于尽的表达方式。那时候我有一个本子,抄满了唐诗宋词和《鸟群》里的句子。她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学习的榜样,不是多快好省就以为自己可以追上的人。她是非常遥远的存在,像狮身人面像或者亚特兰蒂斯,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幻灭感。时至今日,我看她的书有时候会想把书吃掉,那种复杂的感受,是既欢喜又绝望,既渴望占有,又充满了敬畏。周晓枫的才华,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好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特别随性,把整条街的才华都给了她。吃得苦中苦可能会成为人上人,可是还是无法变成周晓枫。”可以想象周晓枫读过这段文字的表情或感受。这感受肯定不止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欣慰,也不止是高山流水彩云追月的绝配知音。这是一个年轻作者对一个文学前辈由衷的礼赞,是一个后来者对那个难以企及的“遥远”偶像的膜拜,她是用“绝望的”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方向和目标。这才是周晓枫真正值得骄傲的所在。
(作者: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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