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之作

——读张平长篇小说新作《重新生活》

　　以《天网》《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等反腐题材长篇小说享誉文坛的山西作家张平，在搁笔10年后，如今又在新的高度上重执如椽大笔，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作《重新生活》。他满怀信心地在《后记》中写道：这“仍然是现实题材，仍然是近距离地描写现实，仍然是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题材”，并颇含深意地称“也许，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我以为，这可能正是作家给我们解读这部厚积薄发、深思熟虑而又不写不快、一发而不可止的新作的一把钥匙。

　　显然，这里铿锵有力的三个“仍然”，强调表明的是作家长期坚守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关注现实、反映时代的严谨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和创作道路，强调重申的是他一以贯之的为人民、为时代鼓与呼的信仰、情怀、担当。而在创作了那么几部连续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反腐长篇小说并均已改编搬上荧屏获得成功之后的他，究竟为什么还要认为“也许，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呢？

　　这确实值得我们深长思之。何谓“真正的反腐作品”？一气读罢《重新生活》，思绪联翩，仔细琢磨这“真正”二字的深意，方明白新作较作家此前的反腐作品，确实一是有了更高更深的哲学的文化的视点，这便是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也要像雄鹰一样从高空翱翔俯视”，以历史哲学和文化自信的高度来审视把握和艺术表现这一题材；二是有了更广更新的叙事的抒怀的视角，这便是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既要像小鸟一样跳跃鸣叫”，不重在正面展示腐败官员如何腐败，而重在深入描写揭示腐败文化作为一种业已形成的社会现象，究竟是如何触目心惊地污染学校、企业、医院、家庭等社会的方方面面，究竟是如何猖狂可怕地侵蚀着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腐败官员又是如何惨无人道地给人民、给亲友带来痛苦和灾难。

　　张平的可贵，正在于他的新作不重复自己，自觉紧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努力追求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价值，让自己创作思维的目光更深远、更广大，向着现实生活的丰富和复杂开掘，向着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处和奥秘探寻，讲好独特而富有深度的中国当代反腐故事，以警世骇俗，凝聚人心。

　　先说新视点。腐败是社会的毒瘤，反腐是民心所向。通常写反腐小说，视点往往注目腐败案件，注重展示腐败的形成和侦破腐败案的过程，亦即腐败与反腐败的矛盾斗争。这样写，易于环环相扣，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对于揭露腐败形成的丑恶面目和表现反腐斗争的艰巨，当然是有意义的。《重新生活》不再重复这种着意于事件和案件的过程的视点，而更侧重于从哲学上文化上去揭示腐败对人对社会的危害。张平在《后记》中说：作品“通篇都是腐败对人和社会的戕害和毁伤”。从哲学上讲，腐败是对人的善良人性的异化；从文化上讲，腐败是对民族优秀文化的消蚀和破坏。因为“腐败侵蚀的是人心，侵蚀的是人的道德、思想和人的行为准则，侵蚀的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精髄”。“当贪贿成为一种文化存在时，必然会成为一个国家、民族精神的沉疴和桎梏，要清除它，须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更持久的岁月，更惨痛的努力。”正是从这种哲学的文化的深邃高远的视点出发，小说30章的主要篇幅，主要在着力形象地展示“腐败的因子已经深入到我们文化的骨髄之中了”——请看，小说引子开篇，正在主持市委常委会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省纪委带走审查，一石激起千层浪，先是影响到含辛茹苦把他一手带大的如母的长姐魏宏枝、姐夫武祥及正在准备高考的绵绵的人生命运，接着由绵绵的被逼转学牵出重点名校延门中学的校长、教务处副主任、班主任、押题高手等和郊县武家寨中学的教职员工等，再进而由魏宏刚的骄子丁丁被打致伤牵出医院、房产商建房工地、城市治理方方面面的各色人等，并以娴熟的艺术笔法剖析了魏宏刚代表的腐败一旦形成气候，作为一种文化势必侵蚀到反腐倡廉、教育改革、医疗改革、城市治理等牵动亿万民心的热门社会变革实践方方面面时，对人的道德、信仰、思想、节操的严重污染，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颠覆和破坏，对良好社会风气的败坏和对民心的焕散解构。张平说自己“思路是通畅的，人物是现成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顺着就下来了，一如是河泻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正由于作家以人为中心，以文化为灵魂，站位高，视点准，生活积累和情感积累丰厚扎实，人生感悟和哲理思考深刻独到，因此读者读起来激情荡漾，欲罢不能。是的，“当贪腐理念沉淀于文化之中时，反腐就是一场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殊死斗争，必然也是一场灵与肉、信仰与欲望之间的存亡较量”。

　　重拳反腐，功德无量，重振纲纪，国之大幸。《重新生活》这样的有高度、有深度、有力度、有温度的反腐文艺作品，可以有效地培养营造起全社会全民性的反腐文化氛围，仇视贪腐、鄙视贪腐，让贪腐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要靠“法治”令贪腐者胆战心惊，不敢贪腐；我们要靠“法制”，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让想贪腐者受到制约，不能贪腐；我们也要靠《重新生活》这样的文艺作品，提供思想启示和精神力量，让全社会和全民铸成无坚不摧的反腐文化，去顺应民意，凝聚民心，鄙视并唾弃贪腐！这正是《重新生活》这部现实题材反腐力作的新意和价值。

　　再说新视角。如果说，新视点保证《重新生活》把握了审视处理反腐题材的哲学的文化的制高点，从而保证了作品题旨新颕、意蕴深刻；而新视角则主要体现在作家叙事和抒怀的重点，较之此前的同类题材反腐小说，视角发生了明显转移。《重新生活》作为作家自认为“才是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其主人公既非腐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也非反腐第一线的纪委干部，而是受到魏宏刚贪污案牵连改变人生命运、受到戕害和毁伤的其姐夫武祥、姐姐魏宏枝和外甥女绵绵；其主要情节和场景，既非魏宏刚腐败案的形成和破案、审案的过程，也非市委领导机关和纪委、法庭，而是受到魏宏刚贪腐案牵连的学校、社区、工地、医院、家庭里发生的绵绵被逼转学、丁丁被打求医、魏宏枝受到审查、武祥贯穿全篇……应当说，小说笔墨最浓、塑造最活的，当数看似并不处于腐败与反腐败矛盾漩涡中心的武祥形象。他的精神世界、心灵轨迹、文化内涵展示得最淋漓尽致、最启人心智，因而最具艺术价值和认识价值。而绵绵形象塑造所折射出的贪腐对教育战线和教育改革的侵蚀，丁丁形象所揭示的贪腐对医疗战线和医疗改革的污染，魏宏枝事出有因受到审查引出的案情错乱和人性复杂……都是多么惊心动魄，惊世骇俗！小说之所以用了主人公武祥反复向亲人们嘱咐的一句话“我们要重新生活”中的“重新生活”作为书名，我想，其深意正在于此。

　　（作者：仲呈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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