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轮回。再大的疫情我们都要理性面对,冬去春来,夜终日出,一切灾难都将退潮,新的生活仍将继续。人类如何在疫情面前以人的方式应对灾难,渡过苦海,又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建立人的理性、尊严与价值,这都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记得《泰坦尼克号》上演时,很多人在赞扬一场虚构的灾难中人类是如何从容地迎接死神,那时人们就在追问,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高蹈于理想的道德?
还记得我在大学时代阅读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看到西西弗斯终于告别诸神的惩罚而奔跑在自由的太阳底下,倾听万物的声音,开始确立自己存在的精神时,我也曾激动一时。但是,加缪进一步的问题是:何为存在?何为自由?那些被称为合理的生活其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何以真正确立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自由到底为何物?
疫情期间,文人无用,只好梳理中国人的传统精神,看看它到底能不能救我们。当我在50岁后的这个春天,在经历了青年的叛逆、壮年的沉思,而在知天命之机被困于一室,重新阅读《礼记》中的《曲礼》时,我蓦然惊起:这不正是我们苦苦追寻的文明吗?“礼者,自卑而尊人”不正是教人利他的大道吗?“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再往下看,每一个日常空间都有礼的化成,就连如何面对死神,也有礼仪在场。再说,庄子的击缶而歌,不正是对死亡最好的礼颂吗?《泰坦尼克号》若最后有庄子的歌唱,那将是人类真正的大自由。阳光下,我向着虚空追问:为什么我们与古人如此隔膜?为什么这些美好的礼仪在这100年无人问津,更无人教导?相反,如果对它的曲解和断章取义的各种否定此起彼伏,最终我们将失去人的基本精神:道德。
放在人类文明史上来看,如果对道德产生憎恶,必将导致严重恶果。古人云,有礼仪者,虽为贩夫,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这些难道今天就过期了吗?是的,如果没有过期,又怎么会有“宁坐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的少女?古人云,富贵者,若知礼好礼,则不骄不淫。如今呢?古人云,知礼便是守德固志,则贫贱不能淫、富贵不能移,可是,如果蔑视道德,世情的堤坝将无人去守。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权力上的漏洞,这又何尝不是古人说的道坏德损、廷礼不存的迹象呢?呜呼!大道存于古,大德藏于野,我们是视而不见啊。
这段时间,网上一直讨论中西医问题,于是,便又拿出《黄帝内经》和《周易》来读,最后读《史记》。一月来,夜以继日读古书,似有恍若隔世之感,也似有一种行于永恒之道的疏离感。那些简短得能再简短的文字,早已告诉了我们一切。“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知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我们现在为了追求经济利益,恨不能把自己老子从坟里挖出来当文物,挖空心思消灭黑夜将其作白昼,很多地方以开发夜间经济、打造不夜城为名,将睡眠中的自然万物硬是叫醒,令其不能新陈代谢。更何况饮食无节制,什么都吃,这不就吃出问题了吗?为什么抑郁症患者、失眠者在大城市与日俱增?为什么各种各样的疾病层出不穷?这不又多了个新冠肺炎吗?实际上,这都是我们不懂天道的原因造成的。
《内经》中说,“中央生湿,湿生土。”武汉犹如中国棋盘上的天元位置,被誉为中国经济地理的“心脏”,可不就是中央土吗?《周易》又说,子月,复卦一阳生。阳气上升,湿气上升,容易成毒,恰是子鼠年,是太阳与地球微妙变化的时刻,此时,“一阳发病,少气,善咳,善泄”。病毒可不就是去年农历十一月发生的事吗?这些看上去极端玄奥的理论,如果是老中医(且通《周易》)者,则是很容易解释疫情变化的吧。三月为乾月,四月为火,阳气逐渐上升,人身体里的正气也达到了顶点,则疫情终止。这仿佛是预言,疫情再有一个多月就会退尽。这是从自然地理的角度去讲的,属于宏观地理学,但又何尝不是人的生理机制呢,因为人就是自然万物中的一种而已。所谓道法自然,大概就可以这样理解吧。
此时读《史记》,春秋大义顿时显露。那些不尽天职者,那些不守人伦者,都是《春秋》要贬损的。而那些微茫而担当大义的小人物,正是要列传的。何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天,不是董仲舒所讲的能感知人间冷暖善恶的人格化身,而是运行春夏秋冬的自然大道,是人能尽可能通晓的天地运行的规则,自有化育之伦序,《周易》则之,而人便是道法自然中的道德的彰显者。这就是天人之间达成的新约,而人的道德追求便是古今之变中真正的变量。比如,这次疫情是天灾,但也是人祸。之所以说是人祸,就是人的道德力量的缺失。为人者,不守天地大法,不尽人伦之职,定会导致人祸。
呜呼!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人之为人,就在于有智慧,有伦常。智慧不为功利,而是明天地之大道;伦常不为功名,而是守道德之门。而通天地之玄理者,则为圣人。圣人不出,道德藏于海。世皆天问,《史记》早有云,字里行间皆有答案。只是我辈之众有几人能懂中国之经典。
新冠肺炎出,世人皆说,去读《鼠疫》吧。于是,有人列出无数经典的书目,都是西方小说、理论、电影甚至医学名典,这都是要学习的经典啊,那里藏着躲避灾难的大法。可是,为什么独独缺少汉语的经典?《内经》不在其中,《本草纲目》不在其列。大概开出书目者,觉得列此书目有辱“知识分子”这一名号吧,但我认为,更多的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知。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尊蔡元培,因为其能兼容并包,可是,尊蔡者并不容中国传统的兴起,一有提倡传统者,立刻惊起,他们并不见得真能做到兼容并包,只是希望包下自己就行了。这便是如今的世道。卑微如中医者,一直说,让我去医人吧,咱们中西医结合,你也治,我也治,我们合作,但有几人能真正接受呢?
真正的问题在于,传统似乎已绝于途。北宋之时,国祚昌盛,GDP世界第一,琴棋书画、酒楼茶肆盛行,文盛矣!就连皇帝如徽宗者也痴迷于书画,成就了千古艺名。但如此盛世竟被铁骑踏碎,我们不禁要问,此文者乃何文也?张载者,北宋五子之一也。眼看国家遭难,他于是西赴边关,投笔从戎,但范仲淹一语点醒这位士子:“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当时儒家礼乐之教丧亡,君不仁,臣不忠,民丧于乱,于是张载返回书斋,重释《中庸》《周易》等六艺,再兴儒学,并写下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终成一代大儒,国家之栋梁。现在诚有如张载者,返身入室,诚心于学,立志于世,复兴绝学,则为万世开太平。知识分子能做的事,此乃要事之一。
而《中庸》者,今又有几人能信?全篇《中庸》,只有一个大大的“诚”字,成就的是一个君子。而君子者,便是赴万难之死者。嗟乎!那些赴难的医生、记者、快递小哥,他们可不是知识分子,而他们何尝不是君子?书生啊,到我们重读《浮士德》的时候了,要走出书斋,去体验集众善和众恶为一室的社会这本大书了。只知不行,无诚也。有诚,行一步,也是勇者。
这便是经典。所有的经典都是人类修身成道的法门。阅读经典大概便是最好的法门了。在一个诸神退位、超人立世的时代,也许只有经典才能让我们回到天地人的三才世界中去,重新确立自己身为人的伦理位置;也只有经典才能让我们在茫茫天地间明白,人之所以立于世,能与天地同寿齐辉,就是因为人内心拥有光明。
(本文图片来源:豆瓣读书)
(作者:徐兆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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