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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东坡的千年之约(王雪瑛)

2019-07-01 阅读: 来源:上海文学 作者:王雪瑛 收藏

  飞跃万里山和水,我从东海之滨来到天府之国,穿越千年云和月,我从眉山走进三苏祠,《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在心里浮现,“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中却是旧时友”,想像着与东坡先生相遇,瞬间真实的感觉……怎敢如此自不量力,那是苏东坡,是千年来说不透,说不全,说不完,永远的苏东坡呀,我想是见字如面,神交已久,何况东坡先生夫子自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持佛家众生平等理念的苏轼,交友不论尊卑贵贱,唯求心意相通。

苏轼

 

  一

  眉山,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蟆颐观、连鳌山、三苏湖是苏东坡和兄弟少年时游学的旧址。据记载,两宋时的眉山县,所辖区域为二十乡,共出了近九百名进士,让宋仁宗皇帝也赞叹不已:“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南宋诗人陆游称眉山为“千载诗书城”。

  眉山岁月是东坡先生的少年时代,是他人生大河的上游,清澈纯净的水流在故土的青山间奔流着,在阳光下跳跃着,穿过山峦,越过平原,一直向前……

  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带着十九岁的苏轼、十七岁的苏辙,自西蜀眉山,沿江东下,这是苏轼首次出川赴京,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嘉祐二年,苏轼在京应试,当时的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这是他一生中的幸运。

现在的眉山

  欧阳修正锐意诗文革新,苏轼清新洒脱的文风,让他眼前一亮,苏轼的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别开生面,欧阳修十分赏识,他误认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将他评为第二。当欧阳修知道真相后,对苏轼的才学和创新青睐有加,他欣喜地预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在欧阳修的盛赞下,正青春的苏轼一时名动京师。他每有新作,立刻就会传遍京师,犹如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刷屏,成为青年才俊的代表人物。如果苏轼的一生从此就处于如意顺境,享受着春江潮水连海平般的开阔、平静和美好,那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苏东坡呢?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安排如此的美满人生,而是让他历经了难以想像的磨砺、曲折和艰辛,尝尽了难以承受的贬谪、压抑和困苦。

  当苏轼要在京师大展身手时,他的母亲和父亲先后病故,苏氏兄弟两次还乡,守孝三年。当苏轼还朝后,王安石的维新变法震动朝野,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因反对新法与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迫离京。朝野旧雨凋零,三十岁时苏轼的眼中所见,已然不是他二十岁时所见的平和京城。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上书力陈新法的弊病。王安石大为不满,让御史谢景对皇帝进言,数落苏轼的过失。耿直的苏轼请求出京任职。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二岁的苏轼调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给皇上奏一封《湖州谢表》,本是例行公事,只为苏轼的真诚与才情,与一般的官样文章有所不同,被新党挑唆成“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逐步酿成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百日,几度濒临绝境,新党们非要置苏轼于死地不可。幸北宋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躲过一劫。

  后来与苏轼政见相同的元老们纷纷上书,连一些变法派的有识之士也一起劝谏。当时已经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在众人的声援下,乌台诗案因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乌台诗案的巨大打击成为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此后苏轼的人生不是“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而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东坡声名远扬,超越时空,无论是众人皆知的苏公堤、东坡肉,还是让人耳熟能详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诗句……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传统文化国学研究的书斋里,也在我们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中。

  隔着千年的时光之海,众人看见的是他的万丈光芒,他的千古风流,而他在风雨兼程中的艰难跋涉,在荒蛮之地的顽强生长,在黑暗幽冥中的心内烛照,更是他人生中的真实:他将一日日的艰辛忧伤和疲惫,变成一篇篇文气丰沛千古不朽的诗词华章,那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历经砥砺之后,升华而成的人生意境,是苍凉寂寥的心境中盛开的诗意之花,弥漫千年,余韵不绝。

  有道是不得志造就了苏东坡,是不断被贬成就了他的不废江河万古流,但是这样的造就与成就,这样的承受与超越,何其难,何其痛……

 

  二

  苏轼诗词文中名篇佳作多,能朗朗上口的也不少,让我一见倾心、过目不忘的是《赤壁赋》中的佳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那种开阔的意境,旷达的情怀,清俊的文气,流畅的音韵,竟然是他被贬黄州时所作。

  近千年之后,年少十七的我在华东师大的校园里,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诵读着东坡的性情之句,体会着那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寓深邃于简约之中,寓风雅于自然之中的美,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积淀成审美趣味。

  清人张潮在其《幽梦影》一书中所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三十年的岁月流转,已是人到中年的我更能理解东坡先生初到黄州后,那种沉郁怅惘的心情,他多次到城外的赤壁山流连徜徉,呼吸山间清风,目送大江东去,驱散内心郁积,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在苍茫山水之间,在自然大美之中,他感悟天地之间的生命,“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自然的浩瀚、雄浑和力量,让他超越有限的时间和空间,超越人生的障碍和困苦,以万世之心行一生之事,放弃了那种“非如何不可”的悲剧感。黄冈成为他精神的高地,成就他生命的崛起。

  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初,苏轼接到贬官落职的第一道诰命启程“南迁”,朝廷五改诏令四降官职,一个个贬官诰命追赶着他的脚步,等他赶到惠州时,苏东坡最后的官职变成了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两年半之后,年过六旬的苏东坡再次被贬,他离开惠州赴儋州。在谪居惠州的两年七个月间,苏东坡遍游惠州,他所到之处,光彩顿生,他挥毫留诗,皆成一景,他共成诗词百多首,散文三百多篇,书画二十多幅。东坡寓惠时期的创作仅次于他寓黄时期的创作。东坡不仅将诗文赋予惠州,与他一路同行、心心相印的王朝云也永留惠州矣。

  苏轼任杭州通判期间,十二岁的少女王朝云就到了苏家,她天资聪慧,又受苏家的书香浸润,学字识文,渐渐知书达理。苏轼被贬黄州第二年,苏夫人提议由朝云贴身侍奉东坡。他们甘苦与共,相知相惜。当年近花甲的苏轼再遭厄运,颠沛流离于惠州时,才年过三十的朝云真情不改,千里相随同来惠州,是苏轼命途多舛中的心灵慰藉。一场疫病掠去了朝云三十四岁的生命。苏轼在惠州孤山朝云的墓前依依不舍,老泪纵横,脉脉此情,与何人说,“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三

  对于苏轼,诗文、书画是他生命能量的发散形式,而为官从政,亦是他艺术人生的重要实践。苏东坡谪惠期间,还以自己的勤政仁厚福泽惠民。他筹资建桥保通行;他修堤防洪护良田;他种草药布施贫民;他禁止士兵扰民;他减轻农民赋税;他推行教育,大办书院,崇尚科举,吸引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在昔日的蛮荒之地传播文明,偏安一隅的惠州人才辈出。清代诗人江逢辰盛赞苏东坡:“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历经磨难,他不仅仁政为民,而且他对封建社会由来已久的弊政陋习,有着深沉的批判意识。苏轼既揭示新政之弊端,也抨击旧党之腐败,他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对此东坡没有畏惧和退缩,他坦荡而磊落地以诗言志,“为国不可以生事,亦不可以畏事”。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都活出生命的意蕴,无论得意还是失意,他都欣赏身边的风景。他在赤壁赏月,他在西湖种柳;他贬谪黄州能“长江绕郭知鱼美”,他贬谪惠州也能“日啖荔枝三百颗”。所有的日子,无论哪一种境遇,都因心灵的力量而充实和丰富。

  花开是诗,花落是词。苏东坡的诗词既向内心世界开掘,也向外在世界拓展。他的诗题材广阔,清新刚健,文思独特,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词豪迈雄奇,与辛弃疾同属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苏东坡主张文章诗词应像大千世界一样,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的散文气势宏大,语言却平易自然,他的叙事记游之文,将叙事、抒情、议论结合得水乳交融。他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记承天夜游》,全文仅八十余字,但意境超然,韵味隽永,为宋代文中之妙品。

  苏东坡擅长画墨竹,绘画注重神似,反对形似,主张画外有情志,反对程序的束缚,提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影响着以后“文人画”的审美内涵。苏轼擅长写行书、楷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他曾自称:“我书造意本无法”、“自出新意,不践古人”。

  苏东坡学养贯穿儒释道,造诣纵横文书画,他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典范。在他漫漫人生之旅走向天涯归处时,回望山重水复的来路,回想风霜雨雪的岁月,他会如何评价自己呢?1101年的初夏,在他辞世的两个月前,苏东坡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平白至极而无半点掩饰的诗句,表明了他的自我评价,他不认为自己一生的功业,是三次在朝廷官居高位,而是在三次遭遇贬谪黄州、惠州和儋州。

  这才是苏东坡的自评。在对命运的自嘲,对境遇的反讽中,有着怎样的辛酸和忧伤,又有着怎样的自信和自勉,亦是看尽了人生沧桑后的旷达和洒脱,历尽了疾风暴雨后的劲草和修竹。

  一个如此丰富而顽强的灵魂,有什么厄运可以损毁他?他是一个可以在地狱里活出天堂滋味的人,他是一个可以在贬谪的压抑和寒凉中活出审美光芒的人!他留下的艺海明珠,历经千年时光大潮的冲击,依然熠熠生辉,漫漫的岁月长河中,依然有相通的心灵,诚挚而深切的感应。

 

  四

  似乎是命中注定,中国古典文学的这页华章,由苏东坡来书写,他在黄州完成《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沿用赋体主客问答的格局,在描写长江浩荡,青山巍峨时,抒写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全文骈散并用,情景兼备,是诗与思结合的散文名篇。

  在2017年的初夏,我关上电脑,放下即将付梓的书稿,走出书房,离开上海,飞跃千里,似乎听到了召唤,拜谒东坡故里眉山。他的人生之旅由此出发,经过千山万壑,激流险滩,我想像着他身在落日烟霞中,心里涌起的层层波澜,他是否会想起自己在《眉州远景楼记》中,款款书写的心愿,将来告老还乡定要登临远景楼,尽享观览……很想完成他千年前的心愿登临远景楼,看岷江逶迤青山苍翠中,体会他与天地往来的胸怀,发现自然万物之美,既沉潜于当下的寻常生活,又有着超越有限时空的能力,在高低不同的人生境遇中刚毅坚卓,在冷暖自知中掩尽苍凉。

  以东坡先生之盛名,不管世代嬗变,依然是天下谁人不识君,而他在现实人生中不断被贬,时遭困厄,他又是红尘独立中,心怀旷世的寂寥。

  我来到蜀地眉山,走进“三分水,二分竹”的三苏祠,隔着千年的时光,唯愿初夏的清风中,传来他内心的话语。缓缓地走过木假山、来凤轩、抱月亭、百坡亭,流连于启贤堂、洗砚池、荔枝树……没有陌生,而是亲切,仿佛我早已来过,记忆的河岸上出现了他的身影:年少青春的他在洗砚池边,望着层层的涟漪出神;在抱月亭里和父兄们一起吟诗论道,意气风发地畅想未来;在来凤轩里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的他,向远道而来的我,亲近地叙述人生的感慨,艺术的领悟,茶香氤氲中,他温和的目光穿越千年……

  不经意间我移步至碑帖前,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在诵读:“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这就是慕名已久的《寒食诗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此帖是苏轼行书的代表作,在中国书法史上被称为“天下三大行书”之一,正如黄庭坚在此诗后所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苏轼《寒食帖》

  这是一首遣兴抒怀的诗作,至情至性,不可重复。苏轼书于被贬黄州第三年(公元1082年)的寒食节,那一年他四十五岁,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生死忧患。全诗在叙写日常中直抒起伏的胸臆,在写实笔意中直面人生的严酷。在苍凉惆怅中依然旷达而有力,淋漓尽致地书写着生命情怀,生气贯注的结字,起伏跌宕的布局,气势奔放而无荒率之笔,一种生命力冲破了现实的压抑和桎梏,将凄凉之境遇,写出了豪放的气度,将个体的悲情,写出了天地的共鸣。

  这是贯注了丰厚的生命体验的书写,是诗心与书法意蕴的融为一体。我当然不是第一次欣赏《寒食诗帖》,只是在东坡故里三苏祠的碑帖前,有着特别的生命体验,无法抑制的热泪湿了脸颊,涓涓泪水模糊了视线……自己也不知这是怎么了,突然而至的情感潮汐中,仿佛目睹了他在长期困厄中的勉力自持,在百感交集中的秉笔直书,千年的时光,被他的笔力穿透了,千里的寻访,是为了这瞬间的心灵相通……

  我又想起了,同年的冬季寒夜里,苏轼在定慧院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又是黄庭坚对他心领神会而赞叹备至:“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东坡“以性灵咏物语”,选景叙事简约凝练,以场景写心境,孤鸿和深夜,寂寞和寒枝,既因高洁而孤寂,亦不随波而逐流,虽经诬陷和囹圄,依然磊落而独立。

  以前就赏阅过《寒食诗帖》,由川返沪后,我又悉心重温,细细看来句句真情流露,字字真切传神。不由地联想到了“意既极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寒食诗帖》是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审美理想的生动注解。苏轼撰诗并书的墨迹素笺本,横三十四点二厘米,纵十八点九厘米,行书十七行,一百二十九字,真迹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一生的苍凉悲欢如水流过,在阴晴圆缺的日子里,在现实骨感的人世间,他以诗词营造心灵的家园、生命的意境。花开花落,四季流转,诗,是他生命中最长情的陪伴,最诚挚的告白。

  生成于西太平洋的台风“云雀”携着雨水呼啸而来,驱散了盛夏的暑热,望着雨后翠绿的树荫,又想起了眉山他的故土,三苏祠他的故居。一年前我的前往,仿佛是奔赴一个千年之约,感受他的博大心灵。记得罗曼·罗兰说过的话,“伟大的心灵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

  东坡先生以审美之心面对大千世界,凡物皆有可观,随处皆有可美。他的人生态度为后人示范了极有魅力的生命形式,他的诗文书画为后人呈现了中国文化的审美韵致……

  他以万世之心行一生之事,他是超越时间的存在。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6期)

 

  (作者:王雪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上海报业集团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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