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评论网编者按:
《人民政协报》自2018年3月31日起,在隔周星期六的“华夏周末”专版特设专栏“艽野散记”。目前专栏已刊发一组散文(文末延伸阅读可看往期)。
老王
爱因斯坦说,大自然在她的儿女中间并不是平均地分配赐物,但是多谢上帝,得到优厚天赋的人是很多的,而我深信,他们多数过的是淡泊的、不引人注目的生活。读了这段话让我想起了30多年前在燕山深处乡村中学教过的好几个极具天赋,而又默默无闻的学生,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在九龙县下乡时认识的老王,想起了他因天赋而带来的曲折人生。
那天上午游五须海,正巧有一个镇的文化站站长老王陪同。老王很善谈,对基层文化情况很熟悉,越聊兴趣越浓,我索性拉着他离开陪同人员跑到湖边,躺在几颗大松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听他讲起了过去的事情。
老王属龙,叫王人龙,1954年出生,原来是文化个体户,在镇子里的十几个村寨放电影,前几年因对农村文化建设有贡献,已转成了国家正式职工,每月可拿2000多元工资。他在村里很有威望,是农村中有文化的能人,村民谁家有大事都愿找他商量,请他帮助解决。他爱人早年是镇舞蹈队的,人长得漂亮,比老王小不少,俩人因文艺走到一起,情投意合,很有共同语言。
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在邻乡当副乡长,二女儿会画画,三女儿在县广播局当记者,就是这两天一直跟着我们搞报道的小王,人机灵也很勤快。老王热爱绘画,也会木工,属于齐白石早年干的那种细木匠,算是一个民间艺术家,现在还经常出去给人家房屋和寺庙做绘画装饰。
老王自幼酷爱画画,天资聪颖,无师自通,画什么像什么。上学后,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深得老师喜欢,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他为了练习画画,经常偷偷地跑到讲台上拿老师的彩色粉笔,老师知他喜欢画画,常常默许不计较。
老王12岁那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雪山脚下的小山村也掀起了一道道波澜,人人都很紧张,不知什么时候一不小心灾祸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们村是藏汉彝杂居地区,有一个老汉,汉语讲得不好,他有一条狗打猎很厉害,他对人不知怎样夸赞,就说像林彪打仗一样厉害,被人告发后当作反革命判了刑,一蹲就是好几年。文革刚刚结束时,村里三年级两个小学生填空,正好填反了,成了“英明领袖四人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华国锋”,两个小学生立即被开除,家里人也受到了牵连。
有一天,村子附近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一幅木炭画,画了几个乌纱帽,边上写了“毛主席万岁”几个字,村里人都去看,还交口称赞画得像,字也写得好,不比旁边崖壁上的度母差。几天后,不知谁又在上面加了“打倒”两个字,这下麻烦大了,村里立即向县里报告,一下子成了轰动全县的反革命案件,听说在州里和省里都挂了号,县里立即派了专案组进村调查。村里人都知道老王爱画画,他自然就成了目光的焦点。他家庭成分是上中农,被视为风大随风、雨大随雨的处于十字路口的动摇派,是人民团结争取的对象。
还有人说,他这个名字王人龙起的就有野心,天生就想造反。这样一来,众口一词,越说越像,老王就成了怀疑和调查的重点。专案组把老王关起来审了一夜,但老王骨头很硬,矢口否认。专案组见是个12岁的孩子,一时拿不到证据,也没了办法,无法结案。
反革命找不出,专案组不能走,村里人人自危,不得安宁。有人跑到专案组说,王人龙和同学邓正中要好,天天在一起玩,肯定知道内情。专案组找到邓正中审问,他开始说不知道,没看见。专案组就设圈套哄他说,岩洞里那幅画画得很好,可见画画的人有天赋,要是小孩画的,调查清楚,承认错误就没事了,还要保送他到国家名牌大学专门学画画,不能埋没人才。邓正中和王人龙同年同月同日生,有时也跟着画画,一听这话便动了心,就说是王长生和他一起画的,还自称画得也好,不比老王人龙差,要保送就连他一起保送。这样,老王和邓正中就作为现行反革命被关押了。在狱中,老王死不承认,被指斥为顽固不化,拒不认罪,应当严惩。邓正中是个软骨头,虽然知道保送上大学无望,却表示要带罪立功。办案人员要他供出背后的大人指使者,他便供认是他父亲。他父亲原来是刘文辉的侍卫副班长,身份不好,又得罪了不少人,这下正好给了好多人出气的机会,到村里取证,人人都说是他干的。结果由公安和法院等部门组成的人民保卫组将王的年龄由12岁改成18岁,公开宣判为反革命。
邓正中的父亲那年63岁,被判18年,文革没结束就死在康定新都桥监狱。邓正中因认罪较好,受成年人指使蛊惑,就按12岁处理,批评教育后释放。老王在县城的监所关了1年零2个月后,改为监外执行。老王说在狱中,上午吃一小团糌粑,中午啃一个窝头,晚上吃点渣渣饭,两三个人一个房间。因为毕竟是个孩子,还有点手艺,有时帮监狱干点零活,监狱里的人同情他,倒是没怎么挨打。监外执行在村里进行,有专人监督,必须定期请示汇报,外出要请假,不准乱说乱动,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村里还有一个富农也属于监外执行,脏活累活重活首先让他俩去干,还常常挨批斗,见人也抬不起头,都二十几岁了也没有哪个姑娘肯嫁他。
文革结束后,有一年老王在一个退伍军人家里做木工,听到收音机里说中央正在平反冤假错案,心里顿时激动不安。回到家里连夜写了4封控诉信,分别寄给州、县有关部门。一个星期后,还是当年审判他的那个人保组叫他去听审。组长大呼小叫,拍桌子瞪眼,想把老王压制下去。老不服,也拍桌子大吼:“你们抓我时我12岁,50来斤,现在20多岁,100多斤了,我已不是那时的孩子了,你们吓唬不住。有本事你们明天就把我拉出去枪毙,100多斤也不要了!否则我就到州里、到省里去告,解决不了,就一直告到中央!”老王说,那时大的形势已变,人保组底气也不足了,怕事情闹大,也软了下来,就花言巧语安抚他,把老王打发走了。第二次又叫老王听审,劝他不要上告,还叫老王提条件。老王提出要上大学学画画,想当齐白石,要安排工作,要开大会宣布平反,要发抚慰金,还要政府给他找老婆。那帮人说什么都可以商量,回去研究研究答复。一拖再拖,最后什么条件都没落实,只是以九龙县委办公室的名义下了一个文件,做了一个结论,说弄错了,就几句话。
我好奇地问老王那个叫邓正中的同学下落怎样。老王说,他现在在乡卫生站工作,有时见面,闭口不提此事,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肯说。
老王讲完自己的故事,沉默了一会,话题一转,望着高处的雪山说,这里虫草产量大,质量好,一般一家一年可挖一两斤。但药效都是吹出来的,大城市和沿海地方的有钱人纯粹是一种心理作用。80年代,这里的虫草只有14元一斤,他弟弟有一天挖了2700多根,粗壮的顺手就剥皮吃了,也没见身体好到哪里去。我说,时代变了,什么都在变。时代错了,可以改过来,但对于个人命运而言,那就是全部,一切都无法更改。正如人们所说,人生的确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我们能做的就是欣赏眼前的风景,期待更好的远方。听了我的话,老王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草地上,呆呆不语。流过草地的小溪已结出了一片片冰凌,画着优美的曲线,哗哗哗哗地汇入海子。绸缎般的阳光轻柔地覆盖在草地上,像蒙上了一层晨霜,白白的,薄薄的。两只乌鸦若有所思地在上边踱着细碎的步子,几只散落的牦牛,不吃草,抬头望着天空,伫立不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草地边上有一片枯树,影子清泠泠映在湖水里,不屈的枝干伸向碧蓝的天空和远处的雪山,仿佛在抗争,又像在呼喊,在深冬凄美寂寥的荒寒苦岭中,勾勒出了一副生命精神的剪影。
(作者: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杂志主编)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