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评论网编者按：
《人民政协报》自2018年3月31日起，在隔周星期六的“华夏周末”专版特设专栏“艽野散记”。目前专栏已刊发一组散文(文末延伸阅读可看往期)。
大渡河畔菜花黄
康定的春天来得很晚，很晚。都到了3月下旬，还是一片冰天雪地、荒寒萧索的景象。人的情绪也一直阴阴的、沉沉的、冷冷的，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听说要到海拔只有1000多米的海螺沟下乡，心里便涌起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盼。对于那块冰川脚下的大坝子，我是早有耳闻的，有人将她喻为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著文曰：“两峰对峙，天开一线，车如蚁行，路似蛇展，林木苍茂，幽谷生兰，溪流奔腾，杜鹃声远，岩崖巍巍，木兰婉婉，冰川则高耸入云天，人民则朴厚度安闲，不是桃源，胜似桃源，山静日长如小年。”我带上了精心挑选的二十几本书，准备在那里多住一段时间。我想白天深入田间村寨调研，晚上与村夫野老交谈，夜里静心读书沉思，在一个美好的环境中，让自己的精神向更深处开掘，向更高境界飞升。
清晨下起了一场小雨，康定城浸润在迷迷蒙蒙的云雾之中，跑马山上则雪花飘飘、雾凇弥漫，高高地映现出一个冰凌世界。出小山城下三道拐不久，海拔低了几百米，就看到路边星星点点、零零散散还没有完全开放的油菜花，厚厚的墨绿中隐隐地染了些淡淡的微黄，心底也渐渐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悦。过了小天都，就是鸳鸯坝，海拔低了1000多米，油菜花开得越来越艳丽，我的心也随着大渡河边一幕幕闯进眼帘的图画阵阵雀动起来。虽然高山上刚刚泛出绿意，大渡河如冬天般载着冰冷的翠绿不顾一切地往前流，但是田野村落的景象已焕然一新了。雨过天晴，泥土湿湿的、空气润润的、树枝胀胀的，从成都平原吹来的风已把冬日残存的萧瑟吹到了高高的横断山顶，退隐到冰川和冷云间，田野展露出一派春天的生机。大渡河畔的油菜花比别的地方的油菜花开得更鲜艳、更纯净、更醉人，给我这沉寂了一冬的心田染上了鲜亮的色泽。这是一种美的力量，也是一种不顾一切追求美的力量，是任何障碍也无法阻滞的自由力量。我想，高原的春天正是这一抹抹、一片片盛开的油菜花呼唤点化出来的。她们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盛开在大渡河谷中，包围裹挟着大渡河这一弯流动的碧玉，映衬着横断山顶皑皑的白雪，这种强烈对比，印心染神燃情，彰显了油菜花不媚、不屈、不俗的精神气质和神秘魅力。看，天边冰冷巍峨的雪峰其奈我何?荒寒坚硬的岩崖其奈我何?灰黑萧条的枯林其奈我何?冷风中疾疾如奔走的枯黄野草其奈我何?奔腾咆哮、清冷逼人的大渡河水又其奈我何?我就是我，我就是要开，我就是要在你们认为不合时宜的时候，就是要在春天一次次呼唤中你们仍然颟顸麻木的时候，率先开出个金灿灿的世界来!这是生机盎然的世界，是自由自然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美好和希望的世界。
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中还有一树树、一片片粉红色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三种不同的颜色巧妙自然地交织融合在一起，既争奇斗艳又辉映衬托，展开了一幅幅别开生面、光辉灿烂的图画。有的是纯净炽烈的黄，没有一点杂质;有的是在大片的黄色中点染了一簇粉红或雪白;还有的是整畦整畦的黄被粉红和雪白掩映，斑斑驳驳，充满了无尽的诗意。这一幅幅画面仿佛是有生命的精神人格，尽力展示着自由个性。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是为了美种了这些花，还是为了生活种了这些美的花，也许真正的美一定融于生活之中，真正的生活一定是美的。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了燕山深处小山村中的娘，想到了和娘生活在一起的童年时光。娘特别喜欢花，我也喜欢娘喜欢的花。每年春天，娘都在破旧的茅草房下种出萝卜籽花、芥菜籽花、花根儿花，有时还把山上的野花挖来栽到栅栏边。她们那娇艳稚嫩的色彩给我的童年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凄苦贫穷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些微微的亮色。娘喜欢坐在土炕上，开着窗子，一边缝补衣服，一边看着她种的花。有的年头娘也种豌豆，在窗台下种三四垄，用桦树条架在一起，春天一来，推开木格纸窗，一伸头就可看到花开的样子。如今吃豌豆的情形记不起了，倒是茅草屋下豌豆花开的景象在心里一直珍藏着：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几排墨绿的枝叶中点缀着粉红色的小花，娇嫩妩媚，花和叶子上托着一颗颗晶莹闪亮的露珠，藤须与架子若即若离，清风吹拂，她们像顽皮的小山丫头，拨浪着脑袋、晃动着小辫，挥舞着小手，又像雨后蜗牛一伸一伸地舞着长须，小心翼翼地探询着生长的方向。
田野中还有一群色泽清纯、叫声清脆的小麻雀。她们那轻飞曼舞的样子，像童年小伙伴在田间小路上奔跑;那悠闲栖息的样子，又像小伙伴们躺在小河边大石头上望着远山谈天一样。我恍然觉得，这些小麻雀是从童年娘的豌豆架上飞来的，大渡河边的油菜花田变成了她们梦想的家园。你听，她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尽情诉说着心中的故事，争相表达着心中的喜悦!我轻轻地走近她们，想与她们亲近些，她们则飞了又落，落了再飞，渐渐被她们吸引到田园深处，流连其中，忘乎所以，一缕心曲飘了出来：大渡奔雪冷心肠，不恋两岸菜花黄。桃梨花丛燕雀闹，人近轻飞过短墙。
沿着大渡河一路往下走40公里，过了泸定县，在冷碛镇附近进了海螺沟峡谷，再走两三公里，便到了磨西坝子，徜徉沉浸在雪山环抱、冰河环绕的桃源胜地中了。
晚饭后，去泡神汤温泉。温泉在一条山谷里，旁边枕着海螺沟冰川河，河水奔腾如雷，隔着疏密有致的参天巨杉恍恍惚惚可睹其形。汤池露天，一个个散落在竹树丛里，沐浴其中，可览星月雪山，可沐清风雨露。蓦然几片云彩飘过来，渐渐拼合成更大的一团，遮住了星星和月亮，淅淅沥沥的小雨轻柔地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雨丝又变成了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炽热蒸腾的面颊上，清清凉凉的，有种异样的感觉，不时扰起了心田丝丝波动。一下子，周围的情境、白天的事情和脑海里长久积淀的意象渐渐交织融合在一起，模糊起来，晃动起来，朦朦胧胧地看着头顶上半开的玉兰花，感觉她们是刚才流动的月光星光和着飘舞的雪花形成的吟吟笑脸，一时心里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又好像什么都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失去。
(作者：庞井君， 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主编、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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