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雪景 庞井君摄影
近年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欢的书,思考自己感兴趣的哲学问题,已成为我至高的精神享受。在京城因生活事务的芜杂烦扰,即便有时间读书思考,心也静不下来,很难沉浸到那个美好的境界中去。来甘孜出发前,关阔先生谆谆嘱咐,一定要珍惜这次难得的人生经历,一要每天写日记,坚持不懈;二要多读书。关阔先生还集一生读书治学心得,对他喜欢的几十本经典著作逐篇写成了评析题跋,订成了《书边赘语》小册子送给我。来到康定,我发现读书思考环境非常优越,精神世界变得澄明简约、沉静深邃。有的家不在康定的州领导总抱怨时间难以打发,孤独苦闷。我想若是能将他们那些多余没用的时间置换过来,那该多好啊!
雪域高原是一个能叫人心灵宁静、纯净下来的地方。在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生活的结构和意义是被许多无意义或意义错位的东西遮蔽着的,人的总体生命活动成了碎片化的切割、机械化的拼接和泡沫化的喧嚣。要认识生命的本质结构和原初性价值就必须在基础理论层面,找到一个尺度将那些东西剔除掉,找到那个坚实的价值源点。这就要求,思想家也要尽量从现实生活中脱出来,但思想家也是现实的人,所以“脱出”就很危险,因为这把思想的解剖刀可能指向他的生活和他本身。在甘孜这样一个相对简单的社会,一个孤独的思想者能直接地面对一切存在,神、自然、心灵、生命、死亡等仿佛离人很近,甚至可以直接地与自我进行融通交流。这正是最基础的哲学主题。一切基础性的问题无须去蔽,便能直接地开显出来。想一想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我突然觉得甘孜是我完成社会价值论思考和理论建构的好地方。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一个人坐在紧挨着康定子耳坡的寓所中,静静地读明代小品文,深深地沉浸在明代吴从先所描绘的读书意境中:“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读《山海经》、《水经》、丛书小史宜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飘渺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宜击剑捉酒,以消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读鬼神杂录宜烧烛破幽。”读着,读着,突然停电了,小山城一片寂静暗淡。20年来居京城,几无此经历,时光仿佛回到燕山深处小山村教书时的夜晚。房间所有取暖设施均靠电来维持,一时光明没有了,温暖也消逝了,人好像沐浴在清冷的折多河水中一般,只有思绪陷入寂静深远清晰的境地。拉开窗帘,跑马山巅朦胧的月色带给人凄清悠远的遐思。我想孤寂深远是不是也是人生的一种至高境界呢?是不是只有她才能将人带入宇宙时空的最深处呢?此时此刻,小城的夜色叫我的心静下来了,一如窗外南面的贡嘎雪山,静雅洁白,澄明空灵。
黑夜遐想,哲思涌动,便忍不住给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叶秀山先生打了电话,向他请教了哲学的进步和价值问题。叶先生认为,哲学不等于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它是研究基本问题的,基本问题古今不变,中外相通。科学研究技术操作问题,对象不断变化。后面的学说一定高于前面的,学了后面的,不用学前面的,前面的只有历史价值。古代社会是简单社会,基本问题显露得比较直接,比较鲜活,人们可以直接把握和进入,这是古人的优势。现代社会纷繁复杂,变动不居,中间环节太多,将基本问题都遮蔽起来了,我们要认识,就要去蔽,使对象开显出来,就像吃笋一样,要一层一层地剥下去,否则吃不到。现代人的优势在于对象的丰富,在于有前人认识的累积效应,但对基本问题的认识和把握却费劲。我们得不断回到根基,不断重新开始。现代哲学的进步就在于我们丰富了,我们多了去蔽的过程。审美艺术就更特殊一些,我们更要回到古典。谈到哲学如何面对和解决现实问题,先生认为,哲学是思考基础问题的,不是解决现实问题的,解决现实问题用不着回到孔子,回到柏拉图,不要夸大《易经》《圣经》等在解决现实问题上的功效。
叶先生的话把我的小城夜思引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可谓“已入山深处,渐忘来时路”。来电了,我索性把灯关掉,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高入云天的贡嘎雪山,目光辉映着月光,继续进行着哲学思考。是啊,哲学不同于艺术和宗教,是最抽象的理性,是根本性、整体性、系统性的思考和理论建构,对象是一切,目标是超越,方向是根本,方法是反思。它以把握规律和真理为目的,是标志人类认识水平和思维能力的集中体现,其进步性应是明确的。哲学的力量在于从根本上引导人类走出时代的矛盾和困境。正如龙应台所说,哲学是指引人类走出迷宫的星光。哲学所思考的基础性问题虽不直接提供具体解决方案和操作规程,但一定给人们解决问题提供思维方法、思想启示和解决思路。离开了基础性的思考,这些问题也解决不好。不能将基础问题与操作和现实的问题割裂开来,也不能混为一谈。哲学和各门具体科学之间存在着连续的过渡环节和中间地带,它们都是人类思维总体的组成部分。古代哲学再高明也不可能给现代人以答案,走出当代人类困境,最终还得靠站在古代哲学基础之上的现代哲学。更为关键的是,面向未来,社会的加速发展和剧烈转型,我们遇到了古人从没遇到的问题,如飞速发展的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对整个人类价值体系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战,机器语言、人工智能、高级算法等很可能把人变成非人,变成神一样的后人类!
州里干部告诉我说,康定处于鲜水河地质断裂带上,这条断裂带和一江之隔的阿坝龙门山断裂带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地震带,经常发生周期性的大地震。鲜水河地震带范围从北边的甘孜县起,经炉霍、道孚、康定,到泸定县南部止。和龙门山断裂带一样,近代历史上曾发生过很多次7级以上大地震,几十年一次,周期性很强,上个世纪70年代炉霍曾发生7.6级大地震,遇难尸体把鲜水河都堵住了。现在它已沉寂好几十年了,好像又在积攒着力量,酝酿着一场大地震。难怪来康定,觉得大地经常晃动,小震不断,人心浮动,看来我们一直处于危险之中。我想,危险之中,静静思索,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生命体验吗?不放过任何一次特殊的经历和人生体验,善于把它们转换成思想资源和艺术素材。关阔先生曾对我这样说。
(作者:庞井君, 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主编、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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