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审美的力量
——社会价值论的视野
在全球化、高科技、互联网、市场经济和社会转型等时代浪潮交融激荡的当下,中国社会正面临着一场新的精神解放运动。科学认知体系、宗教信仰体系和审美艺术体系作为人类精神结构中的三大板块都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深刻变革。今天,与科学认知体系一路高歌猛进、狂妄膨胀,宗教信仰体系困顿迷茫、野蛮生长相比,审美艺术体系呈现了丢城失地、力量式微的演变态势。因而,如何从社会价值论的高度重新认识和把握审美艺术的本质,有效发掘其内在的精神力量,是新时代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重要文化命题。在中国文化语境和大众日常生活中,人们习惯在好看不好看、好听不好听、漂亮不漂亮的意义上谈论美的问题,这不能不说是遮蔽我们对审美本质和价值进行深刻认识的一个重要原因。
庞井君
生存和超越:人类活动的内生动力
人类精神结构由科学认知体系、精神信仰体系和审美艺术体系三个板块构成。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人类活动的内生动力和根本法则是生存和超越。生存基础上的超越是主体对自身有限性和限制性的超出和扬弃,是人超出自身而又包含自身,向着新的生命层次和境界的跃迁与提升。超越是人类这个物种进化的方向,是个体生命活动的根本价值,也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尺度和指向。可以说,超越是洞悉人类精神活动秘密的一把钥匙。超越源于有限,超越的方向是冲破束缚,追求无限,一直指向世界的终极存在和根本价值。世界万物,从基本粒子到宇宙天体,都是被规定和限制了的有限存在。然而,人是茫茫宇宙中一粒有自我意识、会思维、善反思的尘埃。人类自从认识到了自身的有限性,感受到了外在的束缚和限制那一天起,便不可能像无机物一样沉没于混沌之中而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像动物一样仅仅依靠本能驱动生命活动。
人力图摆脱各种有限性,冲破束缚和限制,解放主体,追求自由、伟大和永恒。从历史进程看,首先是人类从自然一体、混沌不分中独立出来,解放出来,实现对自然的超越。人类从产生那一天起,便开始学会了以主体的身份面对自然、审视自然,与自然相分立和联对,掌握了“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的哲学道理。然后是个体从族群和社会中独立出来,个体意识到了自我存在并培育和塑造着自我,与他人和社会分立和联对,独立的、个性的、主体性的生命存在逐渐生成,个体与他人、个体与社会、个体与人类、个体与自然,各种社会关系日渐生成、融合、叠加和流变,使社会结构和社会运行机制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最后是个体自我对自我限制和束缚的超越,个体开始形成了成熟的自我意识,自觉地把自身对象化,学会了“认识你自己”,开始自我反思、自我剖析、自我改造、自我建构,并以层层向内解剖的方式,努力探寻自然的本性、纯净的意识和原初的价值,不断追求生命绝对的自由和彻底的解放。可以说,一部人类进化史就是人类主体自我超越史,每一个个体生命史也是个体自我超越的历史。当然,无论社会如何进步,不同层次、不同种类、不同程度的限制永远如影随形、变换身形地伴随着人类的超越活动,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彻底摆脱有限达到无限,人始终跋涉在超越的途中。本体性的无知和主体性的隔离永远是任何意识存在(包括今天被广泛讨论的超级人工智能和未来所谓神一样的后人类)最终无法穿越的壁垒。超越和限制、有限和无限构成了人类生命活动永恒的主题和悖论。
然而,人类复杂的生命超越活动不是线形、单向、一维和简单的因果链条。从人类更宏阔深远的历史参照系透视,超越总是伴随着回归,回归是超越活动的另一面,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越,超越和回归之间永远存在着内在张力。回归也就是回到自然、回到族群、回到整体、回到原初的自我。超越向前,回归向后;超越向外,回归向内,超越求改变,回归求和谐。如果说超越表征了人类的自由价值,那么回归则表征了人类的自然价值。人类的本体性、终极性和轴心性价值,其实就在“自由自然”这四个字上,只不过不同文明、不同民族、不同历史阶段、不同精神活动形态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科技对宗教信仰和审美艺术体系的冲击
从理性认知角度看,人类在经验积累的基础上形成了文化符号系统、逻辑推演系统、抽象理论系统,进而衍生出一套非常有效的工具操作系统。从宗教信仰角度看,人类超越了理性认知系统,以内心确证、精神幻想、情感认同等方式直接与神秘事物、未知力量和终极存在融通,从眼前到天边,从从前到永远,一切皆囊括其中,从而获得安全感、存在感、归属感和意义感。信仰的特性在指向神秘,它存在于科学探索的脚步之外,艺术的目光之前。科学和艺术却不断从这种神秘存在中获得了精神滋养。爱因斯坦曾说,神秘是我们所能够体验的最美丽的事。它是所有真正的艺术与所有科学的源头。从审美艺术角度看,人类依靠感受、感悟、体验和直觉去理解和把握事物本质和世界本体,追寻人性本源,从而获得了生命的伟大感、美妙感、永恒感、力量感、价值感、神秘感和幸福感。感受是审美的本质,艺术是感受的创作。审美艺术活动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与人类其他社会活动、精神活动和实践活动相比,审美艺术活动本质上还具有超日常生活性、超实用功利性、超物质现实性、超技术操作性、超逻辑概念性等审美特性。审美艺术以其特有的方式、机制和路径,构造、推动并引导着人类精神价值体系的生成、变迁和发展。
庞井君/摄影
从社会历史的纵向演变看,人类的精神活动方式显然是宗教信仰发育最早。在人类的童年时代,科学认知和审美艺术都笼罩在宗教信仰体系的云烟雾霭之中。随着人类意识的发育和主体的觉醒,审美艺术活动逐渐成熟,在人类精神结构中的份额越来越大。近代以来,科学认知体系突飞猛进,势不可挡,由此衍生和物化的技术系统、工具系统、管理系统、生产系统、生活系统、交往系统日益主导了整个社会格局和历史走向。宗教信仰体系和审美艺术体系越来越被其边缘化或同化。科学理性认知体系的充分发育和野蛮生长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福祉的同时,对人类精神结构所造成的变形、扭曲、破残、异化已日趋明显,令思想家和有识之士对人类命运产生深深的担忧甚至悲观失望。
从世界横向文化结构看,诚如一些著名思想家所分析,在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所形成的几大文明类型中,源于古希腊的欧美文明以科学认知体系见长,印度文明以宗教信仰体系见长,绵延不绝的中华文明则以审美艺术体系最为兴盛。人们公认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文学的国度、审美的国度。也可以说,相对而言,欧美文明对人类科学认知体系贡献最大,印度文明对人类宗教信仰体系贡献最大,中华文明对人类审美艺术体系贡献最大。就人类未来命运来看,在承认科学认知价值的同时,不应该放任科技的肆意泛滥和野蛮生长,应该充分发育宗教信仰体系和审美艺术体系的作用,并以信仰和审美的力量对科学认知体系做出价值规训和导引,使人类精神体系更加完善、更加和谐。就中国传统文明而言,显然我们缺失科学认知体系和宗教信仰体系,历史上我们没有产生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和宗教,外来的宗教尽管有的已经吸收融化进中国文化结构中,但并没有在中国人的精神结构中起到信仰价值应有的作用。近现代以来,中国大力吸收西方科学认知体系,推动了中国的发展与进步。面向未来,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我们对科学认知体系可能带来的负面作用和异化影响过去没有估计到,现在仍然估计不足;另一方面,如何以人文精神引导和规约科技的肆意泛滥,是当今人类面临的一个世界性难题,而我们也没有很好地继承和发挥中华文明审美艺术体系的优势,更没有根据时代的条件对传统进行创造性转换,没有以本土文化资源矫正科技文化的不足,以致造成我们的精神结构也是破碎、畸形和分裂的。
从个体生命结构看,宗教信仰主要解决“死后之事”的问题,要解决肉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生命意义追求无限延展的问题,给人生命结束后找到一个意义的安顿和灵魂的皈依。科学认知体系主要关注的重心在于“生活之事”,目的在于对现实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的改造。审美艺术的本体价值是指向“生前之事”,以感受的呈现和感受制作的方式让人回归到万物一体的状态。科学、信仰和审美各司其职,建构了完整无限的生命价值链条和人类精神价值体系。缺失了哪一个,生命价值都将是残缺不全的。现代科学认知体系的蓬勃发展,使人的现实生活条件、生活资源、生活质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物质丰裕、寿命延长、时空拓展、人口剧增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宗教信仰和审美艺术却出现了短腿,人类精神体系严重失衡。现代科技日益瓦解了传统的宗教信仰形态和传统的审美艺术体系,新出现的审美艺术形态尽管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也难以满足人们对世界本体、人类本性和源初存在的心灵渴望和感受需要。当代人不但对未来一片茫然,对从前也是一片空白,回不去的从前,到不了的永远。我们似乎既不知道到哪里去,也不知从哪里来。单单靠科学的认知和理性的力量不能叫人们发现本真,回归本源,触摸本体,也难以构建出绵延的价值链条和高远的意义场境。纯粹的科技理性不能叫人们发现本真,回归本源,触摸本体。生机勃勃的生活变成了机械的物质运动、确定的逻辑演算和同质化的感官消费。这样的未来前景和生命场境大概不是人类最终需要的。
审美:人类追求的高远境界
面向未来,审美如何应对科技的冲击,坚守自己独立的价值已经成了人们热烈讨论的文化问题甚至社会问题。一些人认为审美艺术是科技无法取代的领域,原因是任何科技制造物不能像人一样产生感情、进行体验、形成感受,可面对层出不穷并日益升级的人工智能,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机器写作、机器绘画、机器作曲、机器演奏,这样的声音也许会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了。这还不算,随着基因工程、器官移植、神经科学、生殖技术、信息技术、网络技术、纳米技术等的迅速演变,人的存在形态将发生革命性的变革,这种变革的深度丝毫不亚于从猿到人的转变。乃至于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声言,未来基于大数据和复杂算法的神一般的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而统治世界。美国思想家巴拉特也把人工智能看作我们人类最后的发明,并预言超级人工智能(ASI)的发展必将带来人类时代的终结。应该说,问题的确很严重,绝非危言耸听,任由科技这样下去,目前我们这个形态的人类的前景的确不妙。
这一切都是科学认知体系做强做大的结果,是科技把人类送上了今天这样一条不归之路。遏制和矫正这样一条进路不是靠科技自身,依靠科技解决科技带来的问题这样的论调恰如饮鸩止渴。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设想的未来理想社会本质上是审美性社会。未来中国在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目标完成后,也会与世界一道朝着“美起来”的审美性社会这个更高远目标迈进。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之一是审美境界,是审美艺术、科学认知、宗教信仰三个体系的平衡、和谐与健康成长。未来人类发展不是在科技牵引下的一意孤行,不是靠数据和算法构造出来的机械结构和逻辑图景,应该是人类依靠美的力量,按照美的法则建设出来的理想田园。面对挑战和危机,正确的路径是大力发育人类精神体系中其他两个板块的力量,特别是审美艺术的力量,使各板块之间达到平衡、互补与和谐。在这个方面,中华传统美学具有独特优势。西方审美传统以真为美,审美艺术体系一直匍匐于科学认知体系的脚下。中华传统美学一直笼罩覆盖着科学认知体系,对科技理性的冲动一直怀着深深的警惕。中华传统美学源于中国哲学,以自然价值为轴心和逻辑源点展开其思想体系,主张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阴阳化育,无处用心,与西方以自由价值为核心、以征服和改造自然为目的的思想体系形成明确分野,具有极高的人类未来学价值。如果能够加以现代性的改造,与现代文明接轨,与当代人类精神体系建构相汇流,与人们的精神渴望和心灵需求相呼应,就一定能在未来人类精神体系建构中发挥独特作用。
事实上,即使在科学研究领域,审美艺术的价值也日益凸显。当代西方一些科学家一直在清醒地审视科学有限性的问题。霍根提出了科学终结这样的命题,巴罗则深入研究科学的极限问题,还有一些科学家在深刻探讨科学和艺术融合共生的问题,甚至出现了科学哲学化、科学美学化的趋向。也许把我们今天所遇到的种种精神困境放在跨域时空的总体人类主体面前审视,放在大尺度的历史参照系和价值链条上定位,放在世界文化格局大转型的背景下关照和透视,我们会发现一切都处在过渡之中,一切都是中间形态,一切都是对未来有效或无效的文化准备,一切都在指向一种审美艺术境界的高级回归。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谈到艺术的本质时说,人类最早的联系、沟通方式大概是一种超感官知觉。这种能力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人类与其他物种共有的。虽然所有幸存下来的人类社会集团都拥有讲话的天赋,语言将超感官知觉由原来的中心地位驱赶到一个次要的地位,但是,如果我们彻底放弃这个现在被忽略的、最初的沟通和联系方式的话,我们大概会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境地。老子在论述道的本质时说,大曰逝世,逝曰远,远曰反。反即回归本体,返回本源,回到自然本身,进入天人合一、万化归身的最高境界。这种最高境界既是哲学境界,也是人生境界,更是中国文化所极力推崇的审美境界。中国文化所营造的这种文化境界和人生理想的确是西方所没有的,它昭示着主客体分立、主体性张扬、理性狂妄之外的另一种人类价值选择和社会前景。而当代信息科学、生命科学等所推动宇宙信息进化的走向也为这种前景和选择提供着越来越强大的物质基础和技术支撑。“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张彦远语),深入开掘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内核,大力发挥审美艺术的力量,必将有利于推动人类精神结构的平衡和谐与健康发育,必将有力于人类价值体系的重新建构,必将有利于引导一个更加美好社会的到来。
(作者: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杂志主编)
延伸阅读(点击可看):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