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文艺批评多受诟病,公信力日益下滑。文艺批评出现乱象,不断被污名化,质量一直不是很令人满意,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过一个重要原因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那就是文艺批评家哲学素养的严重匮乏。
有个很经典的说法,那就是“文史哲不分家”。历史上那些大批评家都具有深湛的哲学、思想素养,否则文章就没有穿透力,尤其面对复杂的、杰出的文本,就只能隔靴搔痒,无法进入文本内部,说出真正的优秀之处,或者只能匍匐在文本之下,无法对它进行高屋建瓴、入木三分的批评。
2014年6月29日,全国首家黄宾虹艺术馆在位于杭州的浙江博物馆开馆。1994年3月16日,本报刊发张仃的署名文章《黄宾虹与当代中国画》,其中写道:黄宾虹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座“大美学”宝库。他对“内美”和“外美”的认识,他对中国画史的精辟见解,他在金石、书法、文学、理论和笔墨技艺上的全面修养,他对艺术的深具哲理的观点,他从文化的宏观背景来看艺术的广阔视野,都是其“大美学”体系中的宝贵组成部分。龙巍摄/光明图片
哲学和文学艺术的关系是非常密切和复杂的。纵观文学艺术史,那些文学艺术大师基本都是思想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思想。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曹雪芹、鲁迅。可以说,如果没有独特的思想,他们的文学成就可能就会大打折扣。后人之所以不断地阅读他们的著作,不仅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文学性,他们拥有高超的文学技巧,更是因为他们文字的后面蕴藏着巨大的思想力量。这种思想与哲学家的表达方式不太一样。(当然主要是与康德、黑格尔等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如果说与柏拉图、尼采、庄子等人相比,差异性就比较小。)它更加感性,更加形象,更加生动,也更加容易进入人心。不要说这些现代作家,即便是古代经典作家,也与哲学密不可分。比如王维、李白、苏轼等人,如果你对庄禅一无可知,那么你也永远无法体味他们的妙处,所谓妙处难与君说。比如杜甫,如果对儒家没有深切的人生体悟,恐怕也很难真正读懂他。
在艺术领域,比如影视、美术、书法,一个艺术家哲学修养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真正杰出的影视作品,都是富有思想的,闪着智慧的光芒,比如卓别林、斯皮尔伯格、伯格曼、大岛渚等。没有对日本、欧洲文化思想的深入了解,要理解他们的电影,是不可能的。中国那些大师级的书画家,比如董其昌、倪瓒、黄宾虹,你如果对庄子、禅宗没有初步的体悟,恐怕永远看不到他们的妙处。一个熟练的画匠,是永远看不懂他们的。如今有些名头很大的画坛人士一说起董其昌、黄宾虹,就说他们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云云,都缘于没有思想修养,没有眼界。当年傅雷先生为什么独具只眼,看到黄宾虹的伟大,而不是那些画坛中人?因为傅雷有超人的艺术修养,有对中西文化的深湛造诣。如今阅读他们二人的百多封通信,还不禁震撼于他们的素养之深。读这样的书信,真是一种绝大的享受呀。一个人从文学艺术大师那里获得的阅读美感,是从一个低俗的畅销书作家、一个画匠那里永远得不到的。
所以,作为一名文艺评论家,必须具备一定的哲学修养。否则,就无法对那些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进行赏鉴、研究。当然,作为一名优秀的文艺评论家,首先需要的肯定是对文学艺术的那种审美直觉,那种对文学艺术史的谙熟,那种艺术判断力。但仅有此还不行,还必须有一定的哲学修养。哲学会给批评家一双慧眼,让他穿透文本,看到文本后面的东西。鲁迅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他的创作超越时代,他的文学批评也是眼力非凡,他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篇短文,我非常喜欢,认为到目前都为人所难及。李长之《鲁迅批判》及关于司马迁、陶渊明、李白等论著,都能够穿越历史云烟,历久弥新。除了他的不羁天才之外,他的思想之光,也是无法否认的。当年他在清华大学,先学生物学,后转入哲学,尤其醉心于德国古典唯心论哲学和形式主义美学。
在影视领域,美国学者罗伯特·阿普、詹姆斯·麦克雷的《李安哲学》是一部关于李安研究的厚重之作,作者集中论述了李安电影的思想,还从西方哲学,如爱、存在、身份、酷儿理论等角度作了深入分析,颇见功力。这样的著作在国内是不多见的。因为当下一些从事影视研究的学者,大多缺乏哲学修养,他们更多的是将电影看作一项技术活,认识不到它们也有哲学,也需要哲学。因为缺乏思想之光,他们在研究电影时,只看见技术,或者搬用西方理论乱套一下,而无法真正进入杰出电影文本的里面。他们的著作,或者论文,没有那种让人心动的思想穿透力。叶朗先生在《美学原理》一书中谈到理论思维能力时,认为它表现为一种“理论感”。这种“理论感”也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方向感”,即“向着某种具体的东西一往无前的感觉”。叶朗说:“当你自己在研究、写作的时候,这种理论感会帮助你把握自己思想中出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有的是朦胧的、转瞬即逝的萌芽),它会指引你朝着某个方向深入,做出新的理论发现和理论概括。”
李长之非常强调批评家的批评精神。他认为,伟大的批评精神是为理性争自由的。批评家,必须具备一种真正的哲学家的头脑的义务。他甚至说,批评家必须具备哲学知识,“哲学之分析性、体系性,对事物而探其根本的彻底性,是一个批评家应有的精神,以哲学为训练看,批评家尤其要有这种知识”。文学艺术发展到20世纪,有了非常巨大的变化,文学艺术的哲学化,日益浓重,某种意义上,艺术需要阐释了,需要思想之光的观照了,它不仅是再现的,如卡夫卡的小说,杜尚的作品。如果文艺批评家没有相当的哲学修养,没有一定的思想能力,没有对海德格尔、本雅明、拉康、福柯、罗兰·巴特、麦克卢汉、波德里亚、詹姆逊等等思想家的深切了解,面对现代主义文本,或者后现代主义文本,不管是文学,还是艺术,可以说基本都是失语的。而一位中国的文艺批评家,除此之外,如果对中国传统思想不了解,对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的现代化转型没有思考,那么,从事当下的文学艺术批评,就非常艰难,可以说,只能隔靴搔痒,无法入木三分、切中肯綮。
我一直认为文史哲的教育断裂,是当代很难出文科大师的关键。冯友兰等那一批哲学家都有着良好的文学修养。而那个时代的文学家大都有高深的哲学修养,鲁迅就不用说了,周作人、废名等人,都是如此。
那么,是不是哲学家从事文学批评就一定很成功呢?也不见得。他们还需要具备优秀的文学感悟力。巴赫金也曾经说自己不是一个文学批评家,而是一个哲学家。可见他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自我意识。
文艺评论的力量来自于对文本的分析。这种分析既有文学性、艺术性的分析,也有对文本思想性的分析。所以,一个文艺评论家的哲学素养,应该不是那种教条式的、概念化的东西。用那种抽象的哲学术语从事文学批评,也是得不偿失。真正的文艺批评家应该是将哲学内化于自己的血液之中,化为自己的审美直觉,用俗话说,养就一双慧眼;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当代文艺批评家,急需加强自身的哲学素养,锻就自己的思想力量。如此,不仅文艺评论自身会赢得读者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对当下文学艺术创作才会有真正的指导意义。恩格斯说,锻炼自己的理论思维能力,至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学习过去的哲学。
(作者:杨光祖,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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