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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游记》作品改编:取经路上的魔障

2017-03-09 阅读: 来源:文汇报 作者: 收藏

  世本《西游记》中的唐僧形象,长相很好,虽然看起来很弱,但身体也不错,千难万险十万八千里,他只感冒过一次,以及从马上摔下来,也没有受伤。他怕山,爱哭,内心偏袒八戒,偶尔也撒谎,爱看美女,爱管闲事。他的终极技能是,无论经过多少次险难,看起来都没有什么成长,也没退步。夏志清说唐僧历经千难万险后,人格并没有任何发展,可能这样的意图是具有深意的。但现在的电影如《西游伏妖篇》的问题在于,里面的唐僧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还胸有成竹,渴望人格的进展。图为电影《西游伏妖篇》剧照。资料图片

  在“四大名著”中,只有 《西游记》 每年都有大型的改编作品出现。我们似乎长期处于 《西游记》 的改编现场,却没有太多人对“忠于原著”这件事有苛求。

  改编作品越来越花哨,并没有使得故事更复杂。在《西游记》 中,一切神圣使命都被世俗化了。一个有缺点的“高僧”,是小说一改史传中“玄奘”的英雄形象展现的特殊的艺术效果。唐僧才是真正的叙事核心。

  世本 《西游记》 将唐僧描绘成一个历经险难、却在人格上进展不大的“凡夫”,他不够聪明,又抱怨饥寒之苦,却极其洁身自好、怕被影响连累,这种复杂的个性令他完成了取经这一“不可能的任务”。

  原以为“猴年”已过,关于 《西游记》 的讨论会降温,没想到 《西游伏妖篇》 的上映,再度将这部名著推至舆论关注热点。这是很有趣的事。因为在“四大名著”中,只有 《西游记》 每年都有大型的改编作品出现,我们似乎长期处于 《西游记》 的改编现场,却没有太多人对“忠于原著”这件事有苛求。仿佛只要还是五圣的形象,还是西天取经的使命,无论怎么花哨地搬演,都可以纳入到广义上的“西游故事”中来,这是 《西游记》有别于其它经典小说的传播命运。

  唐僧也时不时流露出“贪看”好看的东西的欲望,包括风景、花灯、美女,这些“贪看”的对象都会惹来妖邪。

  在1986版的电视剧 《西游记》中,唐僧与女国国王道别,说了“来世若有缘份”,影响深远。以至于如今,唐僧是否对女王动情的问题,依然是坊间关于 《西游记》 故事讨论的热门话题之一。因为无论是唐僧的感情问题、还是孙悟空的感情问题,虽然读者和观众似乎对此有无穷尽的兴趣,但它其实都产生于影视剧,而非小说。相比取经人而言,“西游故事”中的神魔反而更有人情。世本《西游记》 中的唐僧充其量是有面对感情的机会,而五圣之中,只有猪八戒有家庭,有世情伦理的处境,还苦受相思饥渴的折磨。硬要说起来,孙悟空最大的感情问题可能是唐僧,这种感情当然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师徒情的维护。

  在“西梁女国”这一回,《西游记》 已直白地表明了“假亲脱网”、“圣僧假意”的曲折。为了倒换关文,唐僧不仅对女国国王撒谎,徒弟们还通吃了一顿盛宴,临走带走了三升白米,又吃又拿还戏弄别人。读者还来不及看到什么真情意,唐僧就又被蝎子精抓走了。两劫过后,唐僧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还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并没有怪责孙悟空杀生及机变心。这一段,唐僧对于西凉女国的女王的态度,和四圣试禅心时期是差不多的。有趣的是,猪八戒在看待女国女王和四位菩萨变化的女人时都用了一个词,叫餳眼,就是“目光凝滞、蒙胧,半睁半闭”的垂涎之态。唐僧则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处于受惊或刻意的装傻状。唐僧的个性缺陷如“脓包”、“护短”、“忒不济”,神魔不分、善恶不变都栩栩如生,但一旦涉及到“元阳”问题,他则展现出了歇斯底里的执著。这是世本 《西游记》 关于唐僧的形象的贡献,很难说清作者是调侃还是讽刺。

  唐僧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美女,他虽然严厉拒绝婚配,但也时不时流露出“贪看”好看的东西的欲望,包括风景、花灯、美女,这些“贪看”的对象都会惹来妖邪。第七十二回唐僧主动要求去化斋,窗前忽见四佳人(蜘蛛精),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居然“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不是肚子饿吗,不是不近女色吗,唐僧看蜘蛛精打毛线居然能看一个小时。被俘后,蜘蛛精将他悬梁高吊,“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便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打情、吃情都很有意思。

  第八十一回在镇海寺,唐僧的表现则更为夸张。取经人一行救了一个女妖,一同带去寺中休息。本来是十分不成体统的情况,四个和尚带着一个女孩子借宿喇嘛庙。唐僧夜里着凉感冒,病得都要给唐王写信不去取经了,不去取经的代价是很大的,“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却欠身起来叫悟空“这两天病体沉疴,不曾问的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吃。”问“你”其实是问“她”,唐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却不忘记问“女菩萨”吃饭了吗?“女菩萨”那时候已经吃了六个僧人了。从文本上来看,“金鼻白毛老鼠精”可能是唐僧最牵挂的妖怪。这并不源自于男人的欲望,而是一种感情上的“吃”。

  孙悟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和打击,都懂得变通、求救,他真正的伤心落泪,是为唐僧。唐僧呢,都是为自己。这就是他们的“情难”。

  世本 《西游记》 中的唐僧形象,是长相很好,虽然看起来很弱,但身体也不错,千难万险十万八千里,他只感冒过一次,以及从马上摔下来,也没有受伤。他怕山,爱哭,内心偏袒八戒,偶尔也撒谎,爱看美女,坚守元阳,爱管闲事。他的终极技能是,无论经过多少次险难,看起来都没有什么成长,也没退步。历来有人讨论《西游记》 是不是一部成长小说,如果说 《西游记》 的主角是孙悟空,那么也许可以称之为成长小说。但我们知道,自 《取经诗话》 引入猴行者形象辅佐唐僧取经,《西游记》 虽然不如《法师传》 是玄奘一个人的传奇,孙悟空顶多是抢了唐僧的戏份与之平分秋色,但喧宾夺主可能还说不上。孙悟空真正喧宾夺主成为唯一的主角,还要到董说的 《西游补》。

  值得注意的是,《西游记》 将唐僧的“怕”刻画得十分细致。唐僧有各种恐惧,一直表现得像“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即便穿上“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的袈裟都无法使他安心。这也难怪,他是念着《多心经》被黄风岭的黄毛貂鼠掳走的,他似乎不相信袈裟、锡杖和《心经》能够保护他。他在黄风岭被老虎掳走就大叫“我好苦啊”,孙悟空对妖怪“照头一棒”,他说自己会被连累,“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白客,就是清白无辜的人。这一路,他硬要自己无辜,也是很辛苦的。就连孙悟空猪八戒长得丑一些,吓坏了平民,他都要很哀怨地说,“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在开不好笑的玩笑。

  夏志清说唐僧历经千难万险后,人格并没有任何发展,可能这样的意图是具有深意的。但现在的电影如《西游伏妖篇》的问题在于,里面的唐僧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还胸有成竹,渴望人格的进展,这就没有了人味,不像一个“凡夫”。世本《西游记》恰恰是要将唐僧描绘成一个历经险难、却在人格上进展不大的“凡夫”,他不够聪明,又抱怨饥寒之苦,却极其洁身自好、怕被影响连累,这种复杂的个性令他完成了取经这一“不可能的任务”,他身边比他厉害的人还都替代不了他。这个“任务”是什么呢?

  在世本 《西游记》 中,一切神圣使命都被世俗化。一个降格的、有缺点的“高僧”,本来就是小说一改史传中“玄奘”的英雄形象展现的特殊的艺术效果。唐僧依然承担着取经故事“出发”的缘起,他才是真正的叙事核心。他真正的使命,是要完成对于唐王的承诺,更要超度亡者升天。《西游记》 中“三藏”真经分别为谈天,说地,度鬼。取经之路一开始,唐僧住在猎户刘伯钦家,念 《度亡经》 超荐刘伯钦父亲之灵得脱沉沦,消其罪业。许蔚在 《西游记二题》 的研究中,曾仔细论述了 《西游记》 文本潜藏有“度亡”的意涵,余国藩也曾指出“上西天一词每指死亡或死亡的状态而言”。猪八戒和尸体的关系很密切。比方说,他老想给师父买口棺材,比方悟空杀了山贼,他要掩埋尸体,井底托起乌鸡国国王尸体……有个日本学者矶部彰就看出来,猪八戒有行柩之吉神的化身,也就是说他有个使命就是好好送棺材。历来有人问孙悟空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是取经队伍的核心,简而言之就是唐僧要度众生,孙悟空度不了众生,他只能辅佐唐僧去度。在世本 《西游记》 中,孙悟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和打击,都懂得变通、求救,或愤怒、或焦躁,他真正的伤心落泪,是为唐僧。唐僧呢,都是为自己。这就是他们的“情难”。至于如何处理异性的诱惑,《西游记》 只提供了简单粗暴的方法,要么逃,要么把对方杀掉。

  我们讨论取经人如何度过“情关”是很荒唐的事情,但荒唐归荒唐,细讲起来却总有一点动容,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改编作品越来越花哨,却并没有使得故事更复杂,所谓的特效五星,其实就是暴力五星。汉学家白保罗在《西游记中的暴力与佛教理想主义》一文里提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部和尚取经的故事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暴力? 许多人认为 《续西游记》 不好看,恰恰是因为只有 《续西游记》 悬置武器、彻底去除暴力,可见暴力和好看是相关的。

  “求经”是否一定是非暴力的?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西游记》中的“暴力”与“情”,不仅展现于男女俗情之间。流沙河一战孙悟空羡慕猪八戒和沙和尚打架,忍不住掣棒,回头把沙和尚吓跑了。孙悟空解释“我见你和他战得甜美……”“甜美”是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有爱,“卷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赌赛”,搞得很爱打架的孙悟空有点“眼巴巴”,特别想参与。打得那么美好不凶恶,沙和尚老躲到水下不出来,唐僧看不懂这个小游戏,觉得好惨啊去不了西天,又害怕得哭了,说“似此艰难,怎生得渡?”直到末了,唐僧才找到了自己真正擅长的领域,亲手帮沙和尚剪了头发。很“有情”的一个段落。《西游伏妖篇》 中,八戒和沙僧的关系也不错。而唐僧心里只有一位“段小姐”,晚上睡觉抱着佛像,虽是胡诌,倒也应了取经之路上魔怪,大都是“心病”。第十三回,众僧们灯下议论上西天取经的原由。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 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我们讨论取经人如何度过“情关”是很荒唐的事情,但荒唐归荒唐,细讲起来却总有一点动容,这就是文学的魅力。《西游记》 第五十七回,孙悟空被唐僧赶走,自顾自说:“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我还是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只是说,如果正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自己再强又如何?

  然而“我是有处过日子的”,还是真可爱。

  (文/张怡微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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