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冯小刚执导的喜剧片、范冰冰领衔主演的《我不是潘金莲》,在题材上的突破,在形式上的创新,以及在内涵表达上的深意与巧妙,于2016年岁末雪冬引发现象级热评。中国文艺评论网立足评论本体,策划编选推出此期热点“怎么评《我不是潘金莲》”。希望借助这些影评看懂中国文艺评论的一个侧面和一方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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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 一场半推半就的调情?
首先,《我不是潘金莲》是一部敢于暴露现实问题、触及社会敏感话题的电影。其次,这是一部高度风格化的电影。 最后,不得不说,从一开始说书人的口吻,到圆形的画面,再到讲究视觉对称的空间效果,电影极力营造了一种文人画式的古典美感。
冯小刚是一枚老江湖,去年年底的“老炮儿”让人们看到油滑尖刻的顽主嘴脸下面还有一颗坚持江湖道义、体恤民间疾苦的红心。今年初冬时节,小刚导演又替民女李雪莲申了一把千古“奇”冤。
“奇”一,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民女李雪莲硬是把假离婚的家务事折腾成了让各级官员人人自危的头等大事,让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思想疙瘩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奇”二,明明是发生在当下的上访故事,却被从里(内容)到外(形式)拍成了带有古典风韵的民间传奇,不只带出一个潘金莲,还牵连到小白菜、窦娥、白娘子等奇女子。“奇”三,这部电影借李雪莲的轴劲现了一把官场的原形,也顺便给各级官员上了一堂转变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党课。小刚导演是聪明人,善于拿捏刁民与官府的分寸,既为民女做了把主,又替官府清了浊气,可谓是两全其美、各美其美的善事。
首先,这是一部敢于暴露现实问题、触及社会敏感话题的电影。在商业化、娱乐化成为主流文化的氛围里,拍一部带有现实主义色彩的政治讽刺片是不容易的事情,这不只会有胎死腹中的政治风险,更要冒着血本无归的市场身价。在这一点上,小刚导演确实有为社会做点事情的“初心”。
这体现在两点突破上,一是关乎政治。与20多年前那个为踢了下身的男人“讨一个说法”的秋菊不同,李雪莲所带出的是从县到中央的各级行政官员。官员的电影不好拍,一不留神就变成了好干部式的苦情戏,尤其是这部影片要展现官场中人不为常人所见的作态和风貌,更是难上加难。自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现实主义电影传统转变为商业化的类型片之后,包括电影在内的文艺作品不再愿意表现政治话题,因为这容易被怀疑为“传声筒”,再加上大众文化的任务也是“全心全意”为消遣和娱乐服务。而《我不是潘金莲》让人们想起50年代反官僚主义喜剧片《新局长到来之前》(1956)、《没有完成的喜剧》(1957)等现实主义电影的影子。
二是关乎社会,自上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经济改革以来,到政府部门上访这一非法制的信访手段就成为底层民众申冤诉苦的常规动作,也给各级地方官员带来繁重的维稳压力,恰如电影所展现的,为了防止李雪莲上访,牵扯、耗费了大量的行政资源。与新闻报道、社会舆论中简单地以上访户为弱势、以官员为强势的思维定势不同,《我不是潘金莲》恰好呈现了这场官民游戏中的复杂性,与其说李雪莲无处伸冤,不如说地方官员面对李雪莲的“家务事”高度重视又无计可施,要不是李雪莲的前夫秦玉河意外死亡,这场上访与截访的持久战还不知道要打到多久。
其次,这是一部高度风格化的电影。小刚导演的作品本来以百姓喜闻乐见、风格朴实无华见长,这回却剑走偏锋,追求一种特殊的视觉效果,这就是圆形和方形画面的使用。据说导演想用“方圆”来表达“天圆地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大义,但电影中圆形和方形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空间秩序,圆形是小桥流水、白墙黑瓦、阴雨连绵的江南小镇,方形则是四四方方、庄严肃穆、戒备森严的京师重镇。从圆形一路穿越到方形,对于李雪莲来说并没有本质的变化,这依然是一个中国式的人情社会,这依然是一面映照李雪莲的“镜中像”。这种遮住大部分画面、只保留银幕中间位置的镜头方式约束了摄影机的运动,也很难使用对切、特写镜头,只能静止不动地、有一段距离地“观看”,以中景镜头为主。
这种带有窥视感的镜头方式呈现了两种对权力的态度。一是,在这种被限定的、扁平化的空间里,官员之间形成了一种等级化的从属、主奴关系,呈现了下级对上级的逢场作戏、唯唯诺诺的丑态,如法院荀院长请老领导吃饭、马市长与郑县长在河边密谈、郑县长在办公室训斥贾聪明等,这讽刺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本位现象。
二是,电影中还经常使用后脑勺镜头,也就是在领导后面拍摄会议场景,这就使得远远地窥视变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审视,用一种更高的权力来批判这种官官相护的、脱离群众的行为。这不仅为曝光官场的不正之风提供了“尚方宝剑”,而且把对官场生态的揭露变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反官僚主义自律。这种对官场隐秘生活的窥视以及携更大的权力对官员的呵斥,与其说体现了冯小刚借李雪莲的柔弱之躯来批判权力,不如说显示了冯小刚及顽主一代对革命年代反官僚主义传统的继承。有趣的是,李雪莲与各级官员在一起时,民与官的关系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甚至李雪莲更占据画面中心位置,理直气壮的李雪莲身上或多或少带有“人民当家作主”的底气。
最后,不得不说,从一开始说书人的口吻,到圆形的画面,再到讲究视觉对称的空间效果,电影极力营造了一种文人画式的古典美感。这不只体现在李雪莲所居住的世外桃源般的水乡古镇,而且在领导与秘书谈话、领导训斥下属的场景中也放置在一幅高度唯美化的画面中,就连省长连夜下令撤掉各级官员的场景,也被装饰在一个半圆形的门框里。在这种古典美的背后散发着一股封建制度的余音,这特别体现在李雪莲拦车“告玉状”的行为以及上行下效、严密等级化的官员生态,仿佛从古至今,从潘金莲到李雪莲,历史是恒常不变的,官与民的权力结构也是延续至今的。与秋菊每次告状拉着一车辣椒来换取盘缠不同,李雪莲是一家牛骨汤馆的店主,有说走就走的经济实力,也正是凭着做牛骨汤的家传手艺,让李雪莲留在京城继续买牛骨汤。也就是说李雪莲不是一个典型的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的农民,而是有能力在乡间、城里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这也是刘震云小说中最常见的主角)。
李雪莲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主要是攀亲戚、拉关系式的人情往来,可是每一个与李雪莲发生“关系”的人物,都变成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愿意帮李雪莲杀人的屠夫老胡如此,骗取李雪莲感情的赵大头更是如此,每个人都是理性化的、趋利避害的小人,这与其说是互帮互助的熟人社会的温情,不如说更是一种彻底的商业逻辑和市场关系。只是这部电影主要聚焦于手艺人与官府的关系,一方面显示了官本位在当下社会关系中的重要性,或者说经过20多年市场化改革之后,权力依然“稳坐中军帐”,这显示了小刚导演对中国社会的敏锐洞察,另一方面这种官民关系的凸显也恰好遮蔽了另外一种,也许是更重要的权力,这就是市场经济的资本的权力,这成为圆形、方形画面所看不见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这种对官本位(政治)的“管中窥豹”,正好变成对经济关系(资本)的“一叶障目”。
事还没有完,电影之外的故事更加精彩。在电影上映之前,冯小刚非常高调地搬出广电总局领导的支持来为电影顺利公映背书,而电影上映之后,却遭遇财大气粗的万达院线的打压,于是,走出银幕的“小女子金莲”没有向官府“告玉状”,直接向万达董事长鸣冤叫屈,但金莲的撒娇并没有换来董事长的怜香惜玉,甚至连董事长的面也没有见到,这种现实版的《我不是潘金莲》也许比电影本身更能向我们显示谁才是那个领导背后的目光,这种极具美感的中国风情画又为何带有一种酸腐的气息。
(作者:张慧瑜,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所副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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