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天人合一”一直被中国近现代学者称为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特色。但至今没有确解,一部分权威人士释为“是人和自然的和睦相处”“天就是大自然 ,人,就是人类;合就是互相理解”。另一部分权威人士认为“天是有意志的神,天意能支配人事,人事能感动天”,等等。都不符合“天人合一”提出者的意思。“天人合一”的提出者是宋代的张载,他说:“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本意是天道、人道是一致的。西方哲学认为“自然美”是低下的,艺术美才是最高的。但西方传统艺术又完全模拟自然,这是一个悖论。中国的艺术正是天人合一的产物。
关键词:天人合一 天人一物 张载 正蒙 自然
一
“天人合一”最为中国现代学者所乐道,一直被中外学者论为最能代表中国哲学或中国精神的特色,甚至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但古代学者却很少提到“天人合一”,只有在注解阐说《正蒙·乾称篇》时提到,其他地方也没有人把“天人合一”作为十分重要的理论命题提出。到了现代,不知多少名家大家大谈“天人合一”。按理:“天人合一”是什么意思,早应该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才是。但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却有很多种,有的还很含糊。
“天人合一”的解释有很多种。尽管都出自名家之口,说明不知何意的还是居多。因此,还有再研究的必要。
在众多的解释中,除去很含糊的,很明确的解释有两种。
其一,“中国的天人合一,从优点讲,是人和自然和睦相处,万物一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物都是我的同类,这就和谐了。但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有两种,一种是儒家的,一种是老庄的。天人合一共同的特点是不要把人和物分开,不要强调人和物的区别,要强调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1]季羡林也认为,“我主张‘天人合一’。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合就是互相理解,结成友谊,不能相视为敌人。”[2]“东方文化的中心,我认为是‘天人合一’。意思就是人与自然要成为朋友,不能成为敌人。”[3]很多学者的看法基本同于此。
其二是《汉语大辞典》上解释:“天人合一,中国哲学中关于天人关系的一种观点。与‘天人之分’说相对应。”认为“天”有意志,人事是天意的体现;天意能支配人事,人事能感动天意,由此二者合而为一体。战国时的子思、孟子首先明确提出这种理论,汉儒董仲舒继承此说发展为“天人感应论”。
前者主要说“天人合一”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万物一体,这个“天”是无意志的,不是神,其实是天地万物。后者主要说:“天人合一”是天和人互相感应。而这个“天”是有意志的神。区别很大。而持后一说法的人往往是研究“天人合一”的专家。所以《汉语大辞典》采取了他们的说法。
持后说者,如余英时就认为:“在‘绝地天通’时期,只有地上人王以全民代表的名义拥有与‘帝’或‘天’的直接交通的特权……但他必须通过一种特有的神奇法术才能和‘帝’或‘天’取得直接联系,这便是所谓‘巫术’。王或者以‘群巫之长’的身份,或者指派他所信任的巫师主持天人之间的交通。所以我称这种交通为集体方式的‘天人合一’,即由地上的‘余一人’,代表人民的集体与‘天’合一。”[4]在这里,余英时显然认为“天”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天人合一”也显然是有意志的天和人的交通感应。他还认为:“‘天人合一’”的初源在‘绝地天通’时期‘群巫之长’的降神经验……”“‘天人合一’完全仰赖巫作中介,以建立‘人’、‘神’之间的交通‘管道’”。[5]
金岳霖在《中国哲学》一文中也指出:多数熟悉中国哲学的人大概会挑出“天人合一”来当作中国哲学最突出的特点……我们把“天”理解为“自然”和“自然神”,有时强调前者,有时强调后者……“天人合一”就是主体融入客体,或者客体融入主体,坚持根本同一,泯除一切显著差别,从而达到个人与宇宙不二的状态。[6]
还有北京大学楼宇烈所著的《中国的品格》[7]中专列“天人合一”一节,他说:首先可以考察一下,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从哪儿来的?起源于什么地方?我们发现,这种思想跟中国原始文化中的自然崇拜,或者说天地崇拜,就是以天地为生物之本这样一种思想是相关的,同时又跟中国原始文化中的祖先崇拜相关联……
天人合一中的天,其实就是自然之天、天命之天结合在一起的,后来人们又认为自然之天和天命之天跟人都是密切相连的,因此就有了天人合一的概念。[8]
秦家懿“推断‘天人合一’的想象最初始于远古降神的经验,即人在一种神秘和发狂的精神状态中,感受到‘和神合而为一’……这其实是巫师的经验……”[9]
当然,如前所述,“天人合一”的解释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了。
必须首先查清“天人合一”是谁最先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释,以经解经,才是正经。其他各家在此基础上阐发和发展,或另作别释,那是另外的事。
二
“天人合一”的说法,首先是宋代的理学家张载总结出来的(注意不是他个人首先创造出来,而是总结出来),他在其著作《正蒙·乾称》中先是说:浮屠明鬼,谓有识之死受生循环,遂厌苦求免,可谓知鬼乎?以人生为妄见,可谓知人乎?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孔孟所谓天,彼称谓道。[10]
接着下一段中,他又说:释氏语实际,乃知道者所谓诚也,天德也。其语到实际,则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为疣赘,以世界为荫浊,遂厌而不有,遗而弗存。就使得之,乃诚而恶明者也。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11]
前段是说佛家讲鬼,认为人死之后,灵魂进入六道轮回,生死循环,因而把生死看作苦事,希望通过修行摆脱轮回(张载认为精气聚则为人,散则澌灭而为鬼)。这种认识难道是对鬼的真实了解吗?以人生为虚妄,这是对人生真实的认识吗?“天人一物”,天和人是一物,亦即天人同一理。熊刚大说:“天与人同一理,今乃弃人事以求天性,是不知有天之理。”[12]王夫之《张子正蒙注》云:“天之用在人,人之体无非天……声色、臭味、父子、君臣、宾主、贤愚,皆天理之所显现而流行,非空之而别有天也”。“辄生取舍”,即舍人生而求天性。怎能知天之理呢?
明吴讷《正蒙补注》中释此文中“天人一物,辄生取舍”说:佛氏指浮生幻化,是不知人之理也。天人同一理,人乃弃人事以求天性,是不知天之理也。
熊大刚则认为:“天人一致,何所取舍?”这里说的“天人一物”、“天人一致”、“天人同一理”,实际上就是下面说的“天人合一”。
下一段说“释氏语实际”。这“实际”即佛家语中指的真如、法性境界,这是儒家所说的“诚”也,“天德”也。其说到实际,则以人生为幻妄,有所作为为疣赘。以世界为阴浊,对人世厌弃,要抛弃现实生活,佛教对世界的认识实际是对天理的错误认知。
“诚而恶明”,简单的说即,知之而恶之。知道实际而厌恶实际。因为佛以空为宗,以天地万物皆为幻,为空,为“疣赘”,“以世界为阴浊”,所谓“厌世”。这对于人生、世道皆无补益。既然世界是空的,“万法皆空”,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诚”属于天道,“明”属于人道,“诚”与“明”应该一致,而释氏“诚而恶明”,则天人不是一物,天人不合一了。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出:“天人合一”即天理、人道是一致的意思了。
刘玑《正蒙会稿》中云:“诚而恶明,天而不认……圣何尝不成于善信哉?天而人也。本语其始也,归其终也。‘二本殊归’者,天人本合一,释氏歧而二之,则始终皆不同矣。”
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王夫之说:“诚者,天之实理。明者,性之良能。性之良能出于天之实理,故交相致,而明诚合一。必于人伦庶物,研几、精义、力行以推致其极,驯致于穷神知化,则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13]实际上张载这句话出自《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张载自己说:“‘自明诚’,由穷理而尽性也;‘自诚明’,由尽性而穷理也。”[14]性就是事物的本质。又谓“性与天道不见乎小大之别也”。[15]性虽在人而小,道虽在天而大,以人知天,体天于人,则天在我而无小大之别野。是天与人一也。“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16]“尽性然后知生无所得,则死无所表。”“人能尽性而知天”。[17]从张载这些论述中可知,他的“天人合一”即“天人一物”。天指“天理”,人指“人道”,即天理、人道为一物,天理、人道合一。道和理的区别是:一事一物的具体的规律,叫理;万事万物总的规律叫道。天理的综合即天道,以理见道,以道统理,道和理在一定场合下是一回事。
“天人合一”即天理、人道合一,即天道、人道合一。即前云“天人同一理”。
张载这种“天人合一”即天道、人道合一之思想处处有显示。
张载另一句名言:“为天地立心”[18]。人为天地立心,则人心即天地之心,人心又来自天地,则天地之心亦人心。也是天道、人道合而一,即天人合一也。
张载又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张载集·经学理窟》)《朱子语录》中有“天地间非特人为至灵,自家心便是鸟兽草木之心。”《易传·复卦》又云:“复,其见天地之心。”朱子又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四书章句集注》)“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朱子语类》)由是观之,天地以生物为心,生物又以天地之心为心,人得之以为人之心,天心又是人心,人心又是天心,故“天人合一”,即天道、人道合而为一也。
张载《正蒙·天道》中说:“天视听以民,明威以民,故《诗》、《书》所谓帝天之命,主于民心而已焉。”“天视听以民”出于《尚书·周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之视听,皆因于民之视听,则天、民(人)一也,也就是天道、人道一也,亦即“天人合一”。前所言“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即天道、人道为一理,怎么能舍人道而求天理呢?亦即天人合一。
王夫之说:“道一也,在天则为天道,在人则有人道。人之所谓道,人道也,人道不违于天。”熊刚大说:“天与人同一理”,即“天人合一也”。接着张载又说:“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简单地说:诚属于天道,明属于人道,“因明致诚,因诚致明”即天道与人道互为因果,故“天人合一”,即天道与人道是合一的。诚,天之实际,天理也;明,性之良能,明其理也。所以,“致学可以成圣”。“《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19]这句话典出《易经》卷九《系辞上传》: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20]
这是说《易》的作成也与天地同一(准拟天地),所以才能包含天地间的道理……“不违”即不违背天地自然规律,“不过”即不偏差,“不流”即不流溢淫滥,“不遗”即不使遗漏。
这就更说明“天人合一”之天即天理,人即人道,所以致学可以成圣,足以拟范周备天地的化育而不致偏失,足以曲尽细密地助成万物而不使遗漏……
明人刘玑《正蒙会稿》[21]解释这一段更明确:释氏有“实际”之语,即吾儒所谓“诚”也,“天德”也……天即天道,人即人道,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天而人也 ……二本殊归者,天人本合一……
这里讲得更清楚,“天人合一”即天道、人道合而为一。
所以前述那些名家说:“合就是相互理解,结成友谊,不能相视为敌人。”“天有意志,人事是天意的体现,天意能支配人事。”“王或者以‘群巫之长’的身份……主持天人之间的交通。所以我称这种交通为集体方式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完全仰赖巫作中介”等等的解释,全是错误的。
清·李光地《注解正蒙》[22]中说:……自明而诚,人合天也。得天而不遗乎人者;诚无不明,天合人也,惟天人合一,故“易”谓之……
“人合天”,“天合人”,亦即天人合一也,亦即天道、人道合一也。
张载是唯物论者,他的“天”绝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他认为天地一切皆气所化,他在自己的著作《张载集》中多次说明: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太和》)。
天地之气……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太和》)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太和》)
一物两体,气也(《正蒙·参两》)。
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正蒙·神化》)。
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正蒙·乾称》)。
历来研究张载的学者也都认为张载心目中的“天”,绝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
如是看来,《汉语大辞典》解释“天人合一”,认为“天有意志”,天能支配人,人事能感动天意,云云,是不符张载原意的。
而另一种解释,认为“天人合一”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云云,也和张载的意思并不十分吻合。
三
张载的“天人合一”如前所述,是天理(或天道)、人道,二者合一。这些理论在先秦哲学中是常见的。如《周易》卷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庄子·德充符》“万物皆一也。”《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尚书·泰誓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等等皆然。
但从张载的“天人合一”理论中,可以引述出人和万物一体,人和自然和谐的理论。天理、天道中也有万物一体,人与自然和谐的理论,则人道也要遵循。郢书燕解,也给世界带来了好处。真正通晓天理、人道,也就达到了万物一体的境界,能够了解万物一体,也必定体悟到天理和人道。但从张载的“天人合一”理论中,却引述不出天是人格神,而可和地上的人交通的“合一”理论。而且,张载还在《正蒙·乾称》中提出“民胞物与”的命题,他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要求爱一切人如爱同胞手足样,并进一步扩大到“视天下无一物非我”的认识。他又依据《中庸》“诚”者“合内外之道”的表述,把“合内外”确立为实现“天人合一”的基本模式。由是观之,他的“天人合一”是最终实现天人之间的统一,即是天理、天道与人道的统一。综合他的其他思想,也有人与自然万物统一的意思。
翻阅典籍,清代以前的学者无不把“天人合一”理解为“天人一理”,天是天理或天道,人是人道。像现代学者那几种解释,在古代典籍中都没有查到。而且,也只是在解说张载《正蒙·乾称篇》时提到:“天人合一”。其他地方也很少提到“天人合一”。张载有时提到“天人合一”,有时又说“天人一物”,有时又说“以合天地之心”等等,也没有把它作为十分重要的哲学命题提出,只是在比较释儒理论区别时淡淡一说。远没有他在《西铭》中提到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命题重要。而且张载把他的理论最重要部分书写在他讲学学堂的西窗上,后人称为《西铭》,这就是他的《正蒙·乾称篇》第一段;他把另一段重要内容书写在学堂东窗上,被称为《东铭》,这就是《正蒙·乾称篇》最后一段。“天人合一”的理论,既不在《西铭》中,也不在《东铭》中。从宋到清八百多年间,也没有人把它作为十分了不起的命题论说。到了现代学者,因为没有弄清其本义,反而十分重视,大加张皇。
但是,如果抛却张载“天人合一”理论命题的本意,学者们当然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解释。其一是《书·吕刑》中说:“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孔传“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相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祗不至於天,明不相干。”“绝地天通”,地上只有巫师或人王通过祭祀、占卜的礼仪,与天交通。这是一种“天人合一”。其二是“天人感应”。即天意与人意的交感相应,天能干预人事,预示灾祥,人的行为也能感动天。例如元代戏剧《窦娥冤》,窦娥受冤,写的是:窦娥本是善良孝顺的女性,却被官府判为狠毒的杀人犯。临刑前,她为自己的冤许下三愿:“血飞白练,六月降雪,亢旱三年。”以证明自己无辜。后来,果然血飞白练,六月天正炎热,却降下大雪,而且干旱三年。说明人冤,天亦感应,以示其冤。其三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一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其四,即我们前面所说的天理、人道合而为一。天理即人道,人道即天理。无论是哪一种解释,天、人都是不分为二的,都对人的行为有所约束。《尚书·注疏·泰誓》中在“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后便有一段,“传言天因民以视听,民所恶者,天诛之。”民意即天意也,这不就是“天人合一”吗?《书·泰誓》云:“惟天地万物父母也。”张载《乾称篇》开始即说:“乾称天,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天地生万物包括人,所以,民是我的同胞,物是我的党与,亦即《庄子》所说“万物与我为一”。若从“物,吾与也”,“万物与我为一”。看来,人都应该维护自然,尊重自然,不可破坏自然。
而西方人没有“天人合一”的思想,主张天人二分,天是天,人是人,人要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实际上是破坏自然,结果是自然对人类报复,加速地球和人类的灭亡。
西方哲学强调人的作用,强调人与自然对立,人与社会对立,但自然、社会必须为人服务。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强调“求知是人的本性”。培根更提出,“知识就是力量”。“求知”目的是什么呢?中国人认为是“为己”。孔子、荀子皆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23]
为己,即充实自己,涵养自己,使自己修养提高,履而能行之,身正言正,为德、为政、为文、为艺皆正,无为恶也。
而西方学者“求知”,“知识就是力量”的目的是为了支配自然,改造自然。通过对知识的学习,对自然的研究,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他们一直把人与自然分离作为一种精神。人们学习知识,就是为了在行动中支配自然。到了费希特更是将人与自然对立的精神发扬到极致。他认为人生存的目的就是要行动,要实践,要克服“非我”的限制,这就是要征服自然。西方也有学者如恩格斯就批判过那种“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与肉体对立起来”的荒谬性,但也认为这种“对立”使人获得个体独立性。明确地确立人的主体性,以及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人能进一步认识自然、研究自然、支配自然、改造自然。
西方的这种思想,促进了西方的科学技术革命和工业的发展,促进了社会的物质发达和政治进步,甚至有能力来侵略东方,奴役东方。
中国强调“天人合一”,人和万物一体。《庄子》一书中多次谈到:“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万物皆一”(《德充符》),“旁礴万物以为一”(《逍遥游》)。又说:“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达生》)大地是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父母。“得节万物不伤群生”(《刻意》)。“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德充符》)(常顺任自然而不用人为去增益)。更说:“天与人不相胜也。”(《大宗师》)即天与人不是互相对立的。也就反对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庄子》书中甚至讲述一个“抱瓮灌园”的故事,说子贡南游至楚,又回到晋,途经汉阴,见到一个老人(一丈人)在菜园子里,挖地道到井中,抱着瓮(相当于陶罐一类器皿)取水灌园,用力甚多而见功甚少。子贡便说:“有一种机械,一日可以灌溉一百畦田园,用力甚少而见功多,你为什么不愿用呢。”老人说:“怎么?”子贡说:“凿木为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如同抽引,快速如同沸汤,湧溢,名叫桔槔。”灌园老人面起怒色,但还是笑着说:“……有机械者必为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24]庄子认为这种简单的机械都不能用,因为“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主张抱着瓮去取水灌园。这也就是反对研究自然、改造自然,真正做到“天人合一”了。但若依这种“抱瓮灌园”的思想,中国的科技就不会发展。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中国必然落后,必然遭受外人侵略,必然挨打。所以,中国人必须暂时放弃自己的哲学,转而利用外国的哲学“天人二分”,发扬人的主观能动性,去认识自然,研究自然,发现自然的规律,适当的改造自然。而且自然界也存在一些威胁人类安全的因素,需要人去发现和调和。
尤其是西方人反对“天人合一”而主张“天人二分”,加强研究自然规律,发展科学,改革技术,造出无数机械和高科技产品,更造出威胁人类安全的新式武器。如果我们还是和大自然和睦相处,还是“抱瓮灌园”,不去研究自然,发展科技,我们必然落后,甚至无法立足于这个地球之上。
其实,中国也不是反对研究自然,也不反对发展机械,子贡介绍的那种机械——槔,也是当时先进的科技产品。只是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限制过分的发展征服自然的思想,适可而止,而且这种机械仍是物理性质。
如果全世界都按照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去发展,尊重自然,与大自然和睦相处,只是适当的利用一些无损于大自然的机械,调合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去发展那些损坏大自然的核武器,化学农药,转基因,克隆技术等等。那么,这个世界必将更美好,更淳朴,人的幸福指数也就更高。
实际上,西方人现在也已认识到人类和自然对立的危害性,有的已有控制,有的已无法控制。若早早采取中国的哲学,何至于有那么多对抗自然、征服自然、破坏自然的发明创造呢。这些发明创造,虽然有的起到“饮鸩止渴”的作用,但都对人类社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因此,必须从中国“天人合一”及其延伸的思想加以控制。
四
以上,廓清了“天人合一”的真正意思。下面要解决中国艺术和“天人合一”的关系。这是研究中国艺术所必须知道的。
中国的艺术也同样呈现出“天人合一”的理念。讨论这一问题,首先要明了自然和真实的关系。因为所谓“天”就是大自然,又叫造化。造是从无到有,化是从有到无。大自然中一切本来无,后来有了,“有生于无”,再后来又化为无。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山、水、树、石、花木、动植物既是真实的,又是自然的。凡自然生成的,皆不是刻画、雕凿、精心制造出来的。凡是精心制造出来的,都不是自然的。
艺术作品就是制造出来的。由此,艺术作品不属于自然,但是真实的。但艺术作品中的内容又可以是不真实的。不真实内容的艺术作品却是真实的艺术作品。
现在要讨论艺术作品的“自然”问题。西方的艺术作品,从学习古希腊到文艺复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不自然的。虽然他们画出来的内容(即画中对象,或人、或物、或风景)是自然的,是假的自然,因为是制造出来的自然。但是,如前所述,凡是自然的,都绝对不是刻画、雕凿、精心制造出来的。而西方的传统油画正是精心描绘出来的,它完全是模仿人体、风景、物像等,一笔一画的精心制作出来的。一幅作品甚至制作几年、几十年。这不是“自然”,而是“复制”。描绘风景,不但风景本身不能改变,连光线都不能变。阴天了,夕阳西下光线变了,只好收工,待次日同样光线才能继续画(描绘)。画人像也如此。几个月甚至几年画一个人,这个人衣服不能变,人的姿势不能变,光线也不能变,才能对着对象描绘。画到胳膊、手、腿、衣服部分,模特儿可以易人代替,但这个人必须和原对象差不多胖瘦高矮,衣服也必须是同一件。这就是雕凿、刻画、精心描绘。天道是自然的,这样制作绘画就不自然了。制作绘画是“人道”,也就是说人道不合于天道,天人也就不合一了。
中国艺术,尤其是中国书画,最强调“自然”。最反对雕凿、刻画和精心描绘。评价一幅作品,如果说“这幅画(或书法)雕凿气太重了”,那么这幅作品便不可取了。如果说其“刻画”、“太精心了”,也是不可取的,至少说“刻画”的“太精心了”,“雕凿”了,便不是好作品。好作品第一因素便是自然的,古人说的“淡”,便是自然。董其昌在《容台别集》中说: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淡即自然,自然的作品便能传下去,不自然的作品便传不下去。又说: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这句话是见于苏东坡的: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25]
由绚烂到平淡,才达到最高境界,平淡即是自然。
米芾更是以“平淡天真”为标准论画。“平淡”即是最自然的意思。“天真”是天然之真,更是自然的意思。他把董源、巨然的画评得最高,原因就是: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26]
巨然师董源……布景得天真多……老年平淡趣高。[27]
米芾评画评书法,处处以“平淡天真”为最高明的第一标准。反之,不自然的作品为“凡俗”。他说:今世贵侯所收大图,犹如颜柳书药铺牌,形貌似尔,无甚自然,皆凡俗。[28]
另外,黄庭坚评画,也以符合“自然”为最佳。他在《题李汉举墨竹》中说: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几到古人不用心处。
“如虫蚀木”就是非常自然的,而且黄庭坚说的好的作品,“几到古人不用心处”也是古代评论家评论一幅好作品的重要标准。“不用心”即是“精心描绘”的反义。西方人传统绘画必是十分用心的。
徐渭说的“不教工处是真工”[29]也是反对“精心描绘”的。他说的“信手拈来自有神”[30]即是自然而成的意思。徐渭反复地说:“不涉安排”、“天然真规矩”、“天机无安排”、“应机而动”、“能知造化绝安排”、“老夫游戏墨淋漓”[31]等都是主张“自然”而反对“安排”(描绘、雕凿)。
到了董其昌论画更是“以淡为宗”,即以自然为宗。董其昌把“元四家”捧得最高,又把倪云林捧为“元四家”中最高,原因就是倪画更淡、更天真。他说:
元之能者虽多,然皆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颠后一人而已。[32]
“古淡天真”即自然到最高程度。
董其昌更明确的反对“刻画、细谨”。他说: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33]
西方画细微地描绘对象,“如镜取影”,丝毫不差,即是“为造化役者”,董认为这种“刻画细谨”,即是“为造化役者,乃能损寿”,是不可取的,就是因为不自然。
董其昌在《画旨》中说的:“北苑(董源)画……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这“斤斤细巧”即“刻画细谨”,即不自然。
传统绘画处处反对“刻画细谨”,反对不自然,处处提倡自然。例子太多,不可胜举。
而且,世界上只有中国画,把“自然”列为评画的最高标准。唐代张彦远云: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34]
一般说来,神品令人惊叹,“神乎其技哉”,但神品仍在“自然品”之下,不能“自然”才“神”。他明确树立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即最高品第。
“谨而细”的画,即“刻画细谨”的画,被列为五等中最低一等。就是因为画得虽工,但不自然。
中国画中也有工细的工笔画,但中国的工笔画中也讲究自然,也以“自然”为本质,不像西方画那样,过分讲究光线、环境的影响。工笔画的着色时也是很自然的,不过着色的遍数多一些而已。但是工笔画最高只能达到“神品”。中国画后来的发展,主流和最受人注目的画仍是写意者,盖写意画随意而自然,“不为造物役”。中国画叫“写”,而不叫“画”。盖写者,随意而自然也;画者,有描绘之意也;西方画一直是刻意描绘,十分用心,不是写。直到塞尚、梵高出现,因为某种程度受了中国画的影响,才改“描绘”为“写”,已晚于中国画千年也。
天道是自然的,不是雕凿刻画的。作画是人道,人道也应该是自然的,也不应是雕凿刻画的。中国画“以淡为宗”,即“以自然为宗”,反对雕凿刻画。所以,中国画也是“天人合一”的产物,它体现了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原则。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程阳阳
注释:
[1] 张世英《在诗与哲的屋檐下》,《中国艺术报》2016年1月27日第3版。
[2] 《畅谈东方智慧》,(香港)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8、40页。
[3] 《畅谈东方智慧》,(香港)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8、40页。
[4]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华书局,2014年,第163页。当然余英时认为各个时期的“天人合一”形式和内涵都不同。.
[5]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华书局,2014年,第171页。当然余英时认为各个时期的“天人合一”形式和内涵都不同。
[6] 《东西文化议论集》上册,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第250页。
[7] 楼宇烈:《中国的品格》,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
[8] 楼宇烈:《中国的品格》,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2-53页。
[9] 转于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华书局,2014年,第170页。
[10] 张载:《张载集·正蒙·乾称篇第十七》,中华书局,2006年,第64-65页。
[11] 张载:《张载集·正蒙·乾称篇第十七》,中华书局,2006年,第64-65页。
[12] 熊大刚注:《性理群书句解·正蒙》,凡熊大刚语,皆出此书中。
[13]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岳麓书社,2010年修定本。凡王夫之语,皆见此书。
[14] 张载:《张载集·正蒙·诚明篇第六》,中华书局,2006年,第20-21页。
[15] 同[2]
[16] 同[2]
[17] 同[2]
[18] 张载此语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近思录》中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见《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376页。
[19] 张载《张载集·正蒙·诚明篇第六》,中华书局,2006年,第20-21页。
[20] 《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00页。
[21] 见《惜阴轩丛书》。
[22] 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见《论语·宪问》。又见《荀子·劝学》,《北堂书钞》引《新序》、《后汉书·桓荣传论》。
[24] 《庄子今注今译·天地》,中华书局,2001年,第318页。
[25] 苏东坡《历代诗话·东坡诗话》。
[26] 见米芾《画史》。
[27] 见米芾《画史》。
[28] 见米芾《画史》。
[29] 《徐渭集》,中华书局,第428页。
[30] 徐渭《花卉图卷》,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31] 皆见《徐渭集》。
[32] 董其昌《画旨》。
[33] 董其昌《容台别集》《画旨》或《画禅室随笔》。
[34]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
《艺术学理论》双月刊2017年第6期全文转载《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7期(总第22期)所刊“天人合一”的真实意蕴及其艺术价值(陈传席)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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