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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诚:罗竹风与杂文——文学书简中的文坛史话

2016-12-13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网 作者: 收藏

  我与罗竹风先生是在1993年4月20日田仲济先生杂文讨论会上相识的。会议由山东师范大学主办,在济南召开,邀我参加。报到后,主办方把我和老一辈杂文家罗竹风安排住一个房间。罗老是著名的杂文家,著有《杂家与编辑》《行云流水六十年》等,是上海市杂文学会的会长,担任过上海市出版局局长,后来把主要精力转到辞书编纂上,任《辞海》常务副主编、《汉语大词典》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委兼《宗教卷》主编。我们见面时,这位老革命兼老学者、老作家已经83岁高龄了。这个机缘使我们一老一少两个老乡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了莫逆之交。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杂文作为一种文学门类,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直到四十年代,曾经活跃一时,出现了一大批杂文家,如鲁迅、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唐弢、聂绀弩等人。“十七年”时期,杂文也一度颇为兴盛,形成了北京和上海两个中心。北京出现了吴南星(吴晗、邓拓、廖沫沙)的《三家村札记》、马南邨(邓拓)的《燕山夜话》;上海出现了林放、罗竹风、何满子、郑拾风、冯英子、陈虞孙、柯灵、黄裳等一个杂文作家群。但杂文却从来是个敏感的话题,在文学史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罗老1962年因发表《杂家——一个编辑同志的想法》挨了批,被贬去《辞海》任专职副主编。其所带来的伤痛,到晚年还记忆犹新,交友谈吐也不免谨言慎行。我在会上发言说:从田老的《情虚集》《发微集》《夜间相》以及50年代出版的《微痕集》所写的那“一鼻,一嘴,一毛”中,从他所使用的杂文这把匕首上带的血光中,不仅看到了那个大时代的全体及其种种样相,触摸到了涌动着的时代的脉搏,体验到生活于当时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悲凉与辛酸,也鲜明地感受到作者那激人感奋的心路历程。读着这些写于50年前的篇幅短小但容量很大的作品,还强烈地感应到它们的现实性,时时引起思想和感情上的共鸣;渗透在作品中的那些鞭辟入理的剖析,那些发人深省的警示,那些刻骨铭心的妙语,以及那些与闪光的思想融为一体的历史典故的运用,仍然是那样充满着思想和艺术的活力,仍然显示出作者不凡的身手和艺术创造的新鲜感。总之,说真话是杂文之所以是杂文的真谛。罗老大概是听了我发言中的这段话还对口味,才打消了顾虑,与我这个晚辈放心地交谈。

  会后我把发言稿《文章不是无情物》拿到报刊上发表了,但编者朋友把其中关于说真话的一段给删去了,我心中多少有点不快,于是便把删去的部分加了个《立此存照》的标题,拿到最边缘的开放城市珠海的一家《明镜报》上发表,并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引”:“……文章见报当天,经手的编辑朋友来电话,称文章在付印前被删去了关于说真话的那一节,请我谅解。我说我很能谅解此事。田老的成就长期受到文坛冷淡,只要不把意思弄拧,也就算了;这个意思被删去,个中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几个月,可心里总不是个味,总是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放不下来,希望见见天日,见见风凉。下面就把被删去的那几段文字移录于此,立此存照。”这篇文章的遭遇,促使我提笔给罗老写了一封信,向他倾诉心曲,并把短文寄给了他。罗老收到我的这封信后,从疗养地青岛给我写来一封回信说:

  “小朋友”:

  ……

  在济南时间不长,有幸同吃同住,留下了深刻印象。忽奉手书,如空谷之音,如见故人,快慰无似!

  说真话应当是起码的为人准则,然而现在真是谈何容易!有人说:我们是患癌扩散不治之症,东未扶起西已倒,天下滔滔者皆是也,以至是非不明,黑白颠倒。关于反腐败,上海就流传两句话:见了兔子就开枪,见了老虎就烧香。又说:三十六个文件管不好一张嘴(指大吃大喝),二十四个文件拴不住两条腿(指公费旅游、出国)。还有最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下级骗上级,一级骗一级,一骗到顶;下联:上级吃下级,一级吃一级,一吃到底。横批为:皆大欢喜。

  我以为杂文作者应当“采风”,查民隐而观党风。其中真有一针见血、淋漓尽致说真话的佳作,比起官们的哼哼呀呀,说了半天,越说越糊涂的假话相比,真不啻天壤之别!

  我和田老(田仲济)常有书信来往,也不过“相濡以沫”而已。

  我认为文章是无用的,□竟然自找烦恼,因而好久不再说假话了。把宝贵的时间转移到别的方面,例如编纂辞书之类。《汉语大辞典》经18年风雨,12卷已于1993年底出齐,总算善始善终,完成了一个系列工程。此外,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宗教卷》《中国人名大辞典》已出成果。个人认为,投入的劳动没有白费,还是很值得的。

  写杂文需要钻空子,正像当年井冈山建立革命根据地一样,寻找边沿薄弱环节,这样也许还是可以说几句真话的。不然,就只好拍马溜须抬轿子,甘做奴才了!匆匆,问全家好。

  罗竹风 拜

  1994年4月10日

  罗老从我寄给他的一篇小文生发开来的这番议论畅酣淋漓,叫我受益良多,特别是他强调了“说真话”不仅仅是对写文章的要求,而“应当是起码的为人准则”。他还强调,杂文作者应当“采风”,目的在“查民隐而观党风”,从而写出一针见血、淋漓尽致说真话的佳作来。现在媒体上滥用了或误用了或歪曲了“采风”的原意,把本该是“查民隐而观党风”变成了到下面走马观花,游山观景,或者送戏下乡,而不再是听取老百姓的意见,搜集老百姓的故事歌谣,调查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和所思所想。

  田老在一篇《说真话》文中也说过大体相同的意思:“说真话的人少,说真话也真不容易。俗话说:‘说了真话,误了自家。’” “虽然从小学生起就教育着说真话,也仍是无济于事的,反而显出了问题的严重,连儿童教育家都注意到了。因为已成风成俗,谎言者虽明明知道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所说的是真,可不能不冠冕堂皇,有声有色地说。这在要人们的应景文字和谈话内特别显得明白。正好像死了人一定发讣文发哀启,讣文哀启里也定是那一套。” 此话说得耸人听闻,却又切中肯綮。

  说真话对谁都是一种起码的做人的品德,对一个肩负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神圣职责的作家来说,就尤其重要了。有哪一个真正的而不是冒牌的作家,是宁愿以说谎话为职业的呢?可是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作家、每一个时刻都能做到说真话的哩。

  *刘锡诚: 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研究员

  *责任编辑:胡一峰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1期 总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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