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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平:科技新时代人文学科的使命

2020-06-23 阅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作者:高建平 收藏

科技新时代人文学科的使命

  一

  最近这几十年来,从个人电脑的普及到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再到人工智能的发展,使人们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记得20世纪60年代曾读过一本书,名叫《科学家幻想21世纪》,其中有不少充满激情的预言,例如农业被取代,用化学和生物技术合成食物,在今天看来不切实际。人人都乘一辆飞行器,在天上飞来飞去,这在今天还没有实现。道路上铺设“微醒电力网”,汽车开到之时,就自动供电;这些虽然在今天尚不能做到,但是许多当时想不到的东西,例如远程通信、万物互联、人工智能,在今天已成为现实。

  在我们这一代工作以写字为主的人,感受最深的是文字处理方式的变迁。我没有赶上用毛笔写作的年代,从小学的是用铅笔和钢笔写字。写出草稿,再誊写到方格纸上。每修改一遍,就要誊写一遍。改用电脑写作,在当时曾是一场革命,称为“换笔”。有人“换笔”早,有人“换笔”晚,其间有很多的争论,出现新潮派和保守派。新派说此后不用笔了,保守派说,写作时,只有在“写”,才能找到感觉。然后,技术上的革新谁也挡不住。最终的结果,换的人越来越多,坚持不换的人越来越少。换已成为潮流,不换已不合时宜。

  此后的变化,就越来越大。过去给报刊杂志社要邮寄稿件,书稿太厚,邮寄怕丢了,就专程去一次出版社。背着书稿,乘火车飞机,不远百里千里,亲手送到才放心。后来,有了多种选择。可发传真,发电子邮件,再后来,就日新月异了,可以通过微信或qq发给编辑。新的手段也是几年一变,用手机可以传照片,编辑发现哪句话有问题,发一张照片给你看。你改好后,再发回去。

  出版业也在更新换代。我的第一本书是用铅字排出的。排好后,打出纸样,在纸样上修改,让排版工人照样改过来。此后可用打字机打出胶片再照相制版,到后来直接用电脑程序制版,技术手段几年一变。过去是印刷要上大机器,一次印刷至少几千本,不然无法收回成本。现在印多印少都可以。最近,我的一本英文书在国外一家出版社出版,很小众,主要靠售卖电子版,如有人需要纸质版可给定制。这些都是过去30年中发生的巨大变化,并且这种变化越来越快。也许,我们来到了出版的黄金时代,新的技术条件,使得出版变得越来越容易,但这也意味着,也许我们离出版的终结不太远了。书还会有的,但可以不会是今天这种“出版”的模式了。

  在学术研究中也是如此。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写过一篇文章《“美”字探源》。当时流行的是通过汉字字形分析的方法来研究“美”字的本源。我对此不满意,认为仅凭字形来猜测字的本意,并不可靠。一个字(词)的意义,是在它的使用中体现出来的。一个更为可靠的做法,是看“美”这个字在古籍中的使用情况,再根据古籍出现的先后,看“美”字各义项出现的先后。于是,我遍翻先秦古籍,查找其中带有“美”的句子,将之分别抄录下来,再根据上下文得到意义,再对这些字的意义进行统计。在这项研究过程中,我采用的方法主要是一本一本地去翻古书。当时,我使用了哈佛燕京学社编的先秦古籍“引得”。这种“引得”很有用,也帮助我节省了不少时间。但是,并非每一本先秦古籍都有“引得”,况且这些“引得”也有错。如果现在重新做,只要通过电脑搜索一下就可以了,可以省去很多的时间。电脑搜索互联网上的各种资料库,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使用这些方法,会极大地提高学术研究的水平。

  网上资料库使我们省去了不少在图书馆找书的时间,也使许多资料的寻找从过去不可能变为可能。例如,一本藏在英国某图书馆的书,或是放在澳大利亚某图书馆的杂志,如果没有互联网,从中国去阅读和检索某一条或几条材料所花费的代价就太高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实现图书馆的电子化,一些材料可能根本就不会被我们所关注到。

  几年前,Alfago战胜围棋冠军李世石和柯洁的事件引起了很大恐慌。媒体报道认为这是机器战胜人,从而“后人类”时代来临的标志。这个事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是巨大而成功的。这打破了过去关于围棋的种种神话。过去认为,电脑围棋程序至少要15至20年以后,才可能战胜人。Alfago的出现,证明这一切不过是算法问题,过去的不可能,换了一个算法就变成了可能。对于围棋运动员来说,由新算法武装起来的Alfago仿佛像上帝一样不可战胜,它速度快并且不犯错误。在事件热度退去,我们冷静思考时就会发现,Alfago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原本就是一种最容易战胜的生物。鸟会飞,而人不会。马跑得比人快,最好的跑步运动员也赶不上。到了19至20世纪,人制造出的汽车、火车和飞机,速度都超过了人。人们最初对此也曾恐慌过,后来就释然了。这些都是为人所使用的工具。Alfago退出了围棋界,这不是上帝显灵后又退回天界,而是证明人不只是在体力方面,而且在计算能力方面也是可被超越的。康德在讲崇高时,就曾经说,人在面对巨大的数量和力量威压时,会激发内在理性去战胜对象。人受到威压,因此,人提高了。电脑围棋程序从此成了围棋运动员的重要工具,使这项运动有了很好的陪练者,因此,围棋运动的总体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二

  机器能做很多的事。如果人能够使用机器,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在讨论媒介与信息关系时,我们有一种直观的想法,认为信息是货,媒介是车,媒介只是把信息运送到所要送达的地方。媒介起的作用,当然是传输信息。然而,现代媒介理论强调,媒介的发展,会改变信息的生产方式,并进而影响信息本身。有了新的媒介,过去不可能做到的事变为可能。当媒介改变了我们做学问的方式时,我们所做出来的学问也就不同了。过去,一些学者喜欢在文章和著作中旁征博引,显示自己的博闻强记能力和如大海般的学养。当知识可以通过网上搜索轻易获得时,在论著中展示博学已经毫无意义。当网络成为低门槛的发表平台时,网络小说和网上的评论就成为可能。由此,我们不能对新技术无动于衷,以自己的不变应科技的万变。时代不同了,人文学科的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

  然而,在此科技热潮高涨的时代,我想强调的是,人文学科的一些古老的原则本身不能改变,而只是改变了存在方式而已。在新事物层出不穷之时,尤其要警惕以幻想代替现实。当年一本《科学家幻想21世纪》,是很好的儿童读物,让孩子的对未来充满幻想。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幻想中绝大多数都与未来的真实展现不一样。同样,当我们今天沉浸在“未来已来”的兴奋之中时,人文学科所要坚持的是,相信人类的悠久历史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具有持久生命力的东西,我们还要将之保存下去。更为具体地说,人文学科应该推动一种批判立场的形成,使我们在“未来已来”的时代更加审慎。在走向未来时,背负着过去,从而更加小心,不要被科技带偏道路。科学是盲目的,它提供动力,这种动力要在人文性的驾驶下走在一条正路上。

  未来已来,但有些不会来。例如阅读,最近据说发明了一种“量子波动速读”,可以1分钟读10万字。这种阅读什么时候也不会来,这一定是一场骗局。什么时候人的后脑勺上可装USB接口,将知识直接考贝进大脑里?那时,人就不用上学了?学校就终结了?这可以为当今的科幻小说提供新的素材。但是,这一天真会到来吗?我无法预测。我想到的是,上学难道只是往脑子里灌输知识吗?我所能说的是,人文学者在今天围绕着这些话题进行预测性的讨论没有意义。如果真有这一天,也许不是福,而更可能是祸。我们所需要考虑的,是预防灾难性的事态的发生和发展。

  电脑能在许多语言之间进行笔译口译,能从事各种公文的写作和编辑,甚至能够写诗,也许将来还能写小说、剧本。在日常生活中,电脑能参与到健康保健、体检,以至诊断治疗等活动;参与到教育的个性化、集约化、趣味化的改造之中;参与到家政服务、交通旅行,即时通信之中。机器能做许多过去只有人才能做的事,这种机器对人的模仿能力,会越来越强大。然而,人文学科的研究,并不能只是为这些新成就唱赞歌。人文学科还是要在研究在科技发达之际的各种属人的问题。例如,伦理和美学,这时不是过时了,而是需要求更加迫切了。在人文领域,机器的工作永远是辅助性的。人与机的融合,永远存在着谁在主导的问题。

  三

  近年来,出现了一种研究,被称为“后人类”。有“后人类”的科学、技术,也有“后人类”的文学和艺术。这种研究,实际上是使我们面临一种挑战:“后人类”意味着什么?在“后人类”的时代,人要做什么?在我们畅想未来之时,会充满乐观,为科技所带来的未来欢欣鼓舞。然而,也许我们更应该思考的,却是科技所带来的对人的威胁。

  记得曾读过一本科学哲学的书。这本书提出了一个观点:哲学到了康德就终结了,应该让位给科学哲学,而科学哲学所讨论的,只是科学研究的方法论。后来的哲学发展,证明了这种预言的破产。康德以后出现的,不仅有德国的思辨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唯意志论哲学,而且有分析哲学、批判理论、实用主义哲学,等等,哲学迎来一个空前大发展的时代。当科学技术向人类提出问题时,人类就会创造出学问来回应这些问题。科技越发展,人文学者的责任就越重大。当科技发展到具有毁灭世界的力量时,需要人文学科来控制住这种力量。

  也许,对于一些科学主义来说,最直观的回应是:科学论述的更新换代会变得越来越快,我们不再读几十年前,甚至几年前的科学著作,除非我们有着特别的科学史兴趣。科学和技术一路向前,总是追踪最前沿的新知识。于是,科学的书籍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人们只读最新的杂志。但是,在人文学科,哲学系的学者和学生仍然要读康德、黑格尔,甚至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而文学系的学生仍会读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学经典。对于他们来说,人文学科的经典会常读常新。科学与人文对待经典的态度不同的根本原因,仍在于人文学科经典所处理的是人类的永恒话题,需要我们不断地回到那里去。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总有一些永恒的东西,需要人们不断地回去。

  新技术会带来许多新的东西,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着人文学科的许多领域。关于这一点,有一个例子可以给我们启发:当照相术发明时,人们认为,这会取代绘画。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绘画,的确曾有趋向照相(camera)的迹象。欧洲人追求线性透视,用“暗箱”(camera obscura)来作画,以求得更好的空间再现。因此,当照相术出现,以更简单而廉价的方式获取图像时,当然会带来绘画界的恐慌。然后,后来的结果却是,尽管照相术推动绘画的功能和风格发生深刻的变化,绘画却仍然存在,只是与过去不一样了。照相术间接造成了现代艺术的诞生和繁荣。

  在新技术面前,人有人的用处。科学技术要发展,这种发展会促进而不是取代人文学科的发展。正好相反的是,科学技术需要人来掌控,在其中制定相关的伦理,也在其中发展新科技时代的美学观。记得有一次我参加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听到库克发言说,我不担心机器变成人,我担心人变成机器。要实现这一点,防止人变成机器,就要加强科技新时代的人文研究和教学,培养和发展适合这个时代的哲学和美学、历史学与伦理学、文学和艺术。

  (本文来源:《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高建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深圳大学特聘教授、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院长、人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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