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也是五四运动100周年。恰逢几个重要的时间点,2019年的中西美学、文论研究在总结经验、反思教训、展望未来的基础上,还多了一些更为深入的成果,学者们有的对中西经典做出新的解释,有的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做出新的开拓,有的对前人提出质疑,有的则深入到历史语境的细处,找寻事情的真相,有的则直接运用理论解决现实问题。
一、将现当代文论、美学历史化
当下永远是历史的延续,历史的意义也始终在当下。中国的现当代是中国逐渐走向现代化的时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因此,中国现当代文艺学发展史对于今天的文学理论批评来说尤其重要。建构当下的文学理论批评既要面对当下文学实践,又要从现当代文艺学史中吸取经验教训。
在高建平看来,革命时期的文艺理论资源、苏联文艺理论资源、西方文论资源与中国古代文论资源都很重要,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同样需要,“规训”与“解释”各有作用,关键要看能否面对文学实践。(高建平:《资源分层、内外循环、理论何为——中国文论70年三题》)蒋述卓也是以这样的眼光来考察新中国70年以来“话语选择”之得失的。他认为,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文艺理论之所以能取得一些理论建树,乃是因为“在引进与消化西方文艺理论的话语时,中国学者也在与西方话语的对话中进行了本土化的尝试。”(蒋述卓:《70年中国文艺理论建设的四个问题》)而所谓本土化的尝试即是根据当下实践作出改变和创造。
杜卫则强调文艺美学的中国现代资源和现代传统。他认为文艺美学“应该继承中国现代美学融合中西、建构本国美学理论的精神,接着中国美学的现代传统做下去。”(杜卫:《文艺美学与中国美学的现代传统》)而中国文艺学的现代传统,在杜卫看来是既融合中西理论又重视当下实践的传统。王一川从改革开放以来文艺美学经历的“美学论”“文化论”“语言艺术论”三次转向来看文艺美学未来的发展方向。他认为,文艺美学要回到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初心上,既要重视文学的审美特性,又要重视文学对于其他艺术,甚至整个文化的重要的引领作用。而且,在他看来,这种导向符合我国自古就有的诗性文化传统。(王一川:《回到语言艺术原点——文艺美学的三次转向与当前文学的间性特征》)重视文学的审美性,又重视其不同于西方文化的重要的文化引领作用,这样的结论也只能从中国的文学实践当中得来。
历史的意义在当代,但我们却不能凭借着当代的需要,去任意解释甚至虚构历史。因为这样的历史既不真实,也由于没有现实和存在逻辑而失去了对于当代的指导和借鉴意义。在对于历史的去伪存真方面,在将历史客观化方面,以上几篇文章也做得很好。
二、将中国文论、美学范畴上升为一般理论的尝试
建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话语体系,一个重要的路径和做法是从中国的文学艺术实践当中总结、归纳出一些概念、范畴,并将这些范畴上升为一般的理论。由此构建出来的理论不仅应该能解释和指导我们自己的文学艺术实践(尤其是当下的文学艺术实践),而且还应该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解释一些文学艺术现象,并成为世界性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的重要参考和组成部分。这样的工作需要由许许多多具有理论思维的学者来完成,2019年的文学理论批评研究,便有一些这样的成果。
薛富兴运用康德的审美判断力思想,将古代美学中的“品”上升为一个审美判断的普遍性范畴。在他看来,“‘品’既体现了显明的中华文化个性——审美判断对饮食消费行为(品尝食物滋味)之根源性依赖,因而具备浓郁的感性特征;它同时也代表了古典审美的精致化——对特定对象审美价值质与量的细腻体察与鉴别,因而呈现出突出的理性特征。”因此“可以走出中国美学,进入美学基本理论,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性学理意义的基础性审美范畴。”(薛富兴:《品:一个关于审美判断的普遍性范畴》)庄威则借助于康德的“共同感”探讨了中国思想中的“情”的问题,在他看来,“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情’恰好具有事实和情感的二重性,也具有沟通感性和思维、个人和公共性的同等效力,尤其戴震提出的‘情理相絜’的思想,可视为在中国思想里沟通实践、审美、伦理和政治诸领域的先验公理。”(庄威:《论康德美学中的“共通感”思想及其理论效应——兼及中国思想中“情”的问题》)
张江等人为建立起“阐释学”的中国学派,在今年所做的努力属此种路径。在《“解”“释”辨》中,张江辨析了“解”“释”“诠”“阐”在汉语语义上的联系和区别,得出结论说:“选择并确定以‘阐释学’——而非‘诠释学’,更非‘解释学’——为当代中国阐释学总称谓,是必要且充分的。”李春青认为建构“中国当代阐释学”需要深入细致地梳理、分析中国古代丰富的阐释学思想与实践,为此,他考察了先秦儒学阐释学理论及其实践。他认为,“孔子之‘述’、孟子之‘说’、荀子之‘辨说’均含阐释之义。”不仅如此,在李春青看来,“儒家的阐释活动以为天下制定价值规则为鹄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具有‘阐释的公共性’特征。”(李春青:《论先秦儒学阐释学的理论与实践》)
当然,建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话语体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路径或方法,就是把西方或外来的概念、范畴、理论做出一些改变,以便同中国的文艺实践相适应,即将它们中国化,从而产生出新型的概念、范畴和理论。而且这两个路径在具体的实践当中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在构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话语体系中,如果坚持这两种路径的结合,像李泽厚等人所做出的具有极大影响力的成果仍会出现。
三、对经典和前人研究的质疑与新思考
理论进步重要的表现和动力之一便是对前人尤其是有巨大影响力理论的质疑。如果一个人质疑了前人的理论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而且自己的见解不仅理论上说得通,而且还被广泛地应用到了文学艺术的创作和批评实践当中,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理论在他手上取得了进步。在今年的文艺学研究中,也有一些成果对经典和前人提出了质疑,并给出了自己新的理解。
邓晓芒检讨了康德美学的认识论结构,并对之进行了改造。邓晓芒认为,“审美本质上并不是什么‘判断力’(哪怕是‘反思性的’判断力),而只是情感的传达能力。……情感的可传达性本身其实就已经显示了情感本身所具有的普遍性,而不需要用先天的认识能力来保证其普遍性。”(邓晓芒:《论康德美学的认识论结构及其改造》)而情感之所以具有普遍的可传达性,在邓晓芒看来恰恰不在于其先天性结构,而在于其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社会性。
卢文超从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出发来分析艺术的物性与事性。本雅明认为“机械复制可以完美地复制艺术的物性,但无法复制艺术的事性,这导致了灵韵的丧失”。但在卢文超看来,“由于灵韵并非原作的物性,而是原作的事性,因此,这种事性尽管可能会消失,尽管无法通过技术复制而获得,却可以通过讲述而重新获得……因此,当事中之物变成无事之物后,依然可以通过进入新的事件,重新变成事中之物,重新获得新的灵韵。”(卢文超:《艺术事件观下的物性与事性——重读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杨磊对于布拉格学派美学的非形式要素做了思考,与以往人们将布拉格学派看作纯形式主义美学不同,他认为,“对于布拉格学派来说,自律的艺术恰恰是实现其现实诉求的必由之路。”在杨磊看来,“布拉格学派面对的是中世纪的‘封闭宇宙’崩溃之后,赫然洞开的‘无限世界’。捷克民族急需在这样的世界中寻找自己的定位和秩序。……一种向内转的、自我导向的艺术理论,以及表征着自我导向的自主理性的民族语言和艺术因而登上了历史舞台。对于布拉格学派而言,这意味着他们试图塑造一个不受外界干涉、独立自主的捷克斯洛伐克。”(杨磊:《探寻美好生活:布拉格学派的结构功能主义美学》)
在理论及学术上,对于前人的质疑是非常必要的,但要有根据。根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逻辑与事实。一种理论、一种看法,如果不符合理论的逻辑,在道理上说不通,那就应该被质疑;但说得通的也往往不可靠,还要经得住事实和实践的检验。而理论上的思考往往忽视后者,以上几篇文章从逻辑上看都有一定道理,但是否符合艺术与历史的实际,则还有待检验。
四、深入历史语境的细部探寻理论真相
再普遍、再一般的理论都是从具体而特殊的历史实践当中产生出来的,因此理论的普遍性恰恰是相对的。而随着历史的发展,理论的具体性和特殊性往往会被遗落在历史的尘埃里,这也造成了对此种理论的误读。因此打扫尘埃,重新发现理论之所由出的具体语境,并据之再重新理解此种理论便显得尤为必要。而且,这样从具体历史语境来理解的理论,才是活生生的理论,才有可能更好地运用在其他地方,才有可能更好地被重新理论化、普遍化,以便发挥更大的作用。今年的文论、美学研究有些成果就能看到理论背后的具体现实。
周维东对延安时期的“民族形式论争”的重新梳理和思考就进入到了历史语境的细部。他认为20世纪中国革命进程中的文艺实践,在早期“形式”选择上面临内在困境:一方面,为了延续新文学的成就,承载革命的新内容,文艺形式要有创新;另一方面,为了能让更多的群众接受,文艺形式又必须与群众熟悉的旧形式保持一定的联系。因此,“抗战时期文艺界关于‘民族形式’的讨论至少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革命文艺建设的内部问题,一个是新文学发展中的一般问题。就其在抗战时期发生的过程看,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革命文艺建设的迫切性,‘民族形式’论争不会首先在延安提出,并成为文化界普遍关注的一个‘事件’。”(周维东:《革命文艺的“形式逻辑”——论延安时期的“民族形式”论争问题》)所以,延安的“民族形式论争”首先不是一个关于形式的理论论证,而是一个革命文艺的实践问题。刘卓则探讨了延安时期文艺体制的“非制度性”基础。在她看来,“延安时期的文艺体制重心在于思想、立场的一致。……它来源于共产党的党建经验,即将作家与党的关系实际上转变为作家与群众的关系,‘群众’在作家‘自我’转变‘他者’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个关系构成了延安文艺体制的‘非制度’基础。”(刘卓:《“群众的位置”——谈延安时期文艺体制的“非制度性”基础》)
李雪莲从朱光潜和鲁迅争论的语境出发去研究朱光潜的“静穆”说。在她看来,朱光潜之重视“静穆”乃是借用西学来回归中国古典,即“寻求类似中国文化所曾经给予中国文人的精神‘归依’‘安顿’。”之所以绕道而行,是因为“作为‘西方学问’,希腊文化在‘新文化’中有着当然的合法性和权威性,使人对系于其上的观点‘敢于自持’”。因此,李雪莲认为,朱光潜的“隐在目的是为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寻求某种精神的安逸和安静”。(李雪莲:《重审“静穆”说——从鲁迅与朱光潜的“希腊”论争说起》)
很多概念、范畴与理论,只有进入到历史与语境的细部,我们才会对之恍然大悟,才会更加理解其必要性,才会更加理解提出者和倡导者的苦心与理路。也只有更好地理解,超越和创造才成为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样的文章看起来很具体,但却弥足珍贵。
概而观之,2019年的文学理论批评研究取得了不少有价值的成果。研究者有的进入历史的细部,有的从整体上把握历史的趋势;有的致力于发现概念背后的力量,有的仔细梳理概念自身的发展逻辑;有的致力于对前人的批判,有的则开始展开较为宏大的理论建构。这些研究在理论和方法上,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预示着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未来的生机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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