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物赋形”作为中国古代文学艺术表现论中的重要命题,揭示了文学艺术构思后的传达阶段应是一个自然而然、兴之所至、不拘法度的过程,体现古代文学艺术随物应机、不主故常的创作原则。该命题关联“感兴”“天机”“活法”等重要诗学观念与概念,亦是中国古代文论“以水喻文”批评传统下的重要产物。对这一命题历史发展的梳理以及当下价值启示的探索,或可为当下的文艺创作与创新提供一定的借鉴。
一、“随物赋形”的提出
“随物赋形”作为画论命题最早出现在北宋苏轼为蒲永升画后所作的跋文《画水记》中,苏轼在文中说:“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他指出,孙位能画出水的变态,即“活水”,故而位列最高品第的逸品。苏轼强调所画对象作为客观之物,其外在形态,在自然的变化之中,并非是僵死的、固定的,而是变动不居的。作为画家,应该把握对象的鲜活形态。
苏轼提出“随物赋形”的命题,源于他对于水作为道与万物相通之媒介的深刻认识,他曾在《滟滪堆赋》中将水不自为形、跟随地势起伏变化而改变自身形态的特点予以深刻阐发:“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后来苏轼又“以水喻文”,在《自评文》中将“随物赋形”的命题内涵拓展至文论中,他自评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他记述了自己的诗文创作如同万斛泉水,随处都可以涌出,抛开刻板修辞技法,在笔随意到的自然过程中传达诗意。如同其《题西林壁》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正是对这一命题的生动诠释。苏轼还将“随物赋形”的内涵延展至治国理政与为人处世之道中,在《仁宗皇帝御书颂》中,他写道:“君子如水,因物赋形。”他将儒家思想的“比德”观念、禅宗的“随缘自适”与道家思想对于“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等思想予以继承与生发。对于苏轼而言,他的一生也正是对“随物赋形”内涵的生动诠释与鲜活实践。
苏轼以水之喻为线索,在论文、论画、论人、论世中,从理论到实践全面地诠释了“随物赋形”的多重意涵,辐射至文学、艺术、政治、社会等多个领域。这一命题对后世诗文注重“活”与“变”,重视行止天成、随物应机等创作原则的确立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
二、“随物赋形”的历史发展
“随物赋形”的命题虽正式出现于北宋,但其发端却可追溯至六朝时期。谢赫《古画品录》提出“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等论画主张,侧重对外物的模仿;陆机《文赋》中提出“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揭示不同的物象需要不同的文类体裁来展现;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提出“随物以宛转”的主张,强调诗人的创作要在对外物的随顺体察中,依据其形貌特点进行构思。上述“随物”观念启发了苏轼“随物赋形”命题的提出,相较于六朝时期的“随物”主张,苏轼强调从外物中摄取再加以构形,注重作者与外物的契合程度,强化了“形”的主体因素。他将作者、物象与形象三者在命题中予以统一,强调在心物交融、物我为一的状态下,作者跟随内心激荡之气而任运自由的传达过程,这是一个由“物”到“形”,由形似到神似、心似的创作过程。
作为文学艺术创作中形象构思的普遍性法则,这一命题不仅对诗学“活法”观念的完善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文学艺术创作与批评实践。这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将“随物赋形”等同于“元气”之充盈,在于作者与物象以及诗文中的形象之气的贯通无碍与化合为一。如王若虚《滹南诗话》评白居易诗云:“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王若虚强调白居易的诗之所以入人肝脾,源于诗人内心激荡之气与宇宙鼓荡万物之气化合,生成元气淋漓的诗意世界。由此,将“随物赋形”归结为元气的摩荡嘘吸。其二,以“随物赋形”阐释诗文创作不失法度,却又不拘泥于法度、变动不居的特性。如宋代吕大圭《春秋五论》写道:“圣人之笔如化工,随物赋形,洪纤高下,各得其所,生生之意,常流行于其间。”元末宋濂《刘兵部诗集序》提道:“所谓缓急丰约,隐显出没,皆中乎绳尺。至其所自得,则能随物赋形,高下洪纤,变化有不可测。置之古人篇章中,几无可辨者。”二人以“随物赋形”阐释诗文创作如同乾坤化育万物的自然而然、初无定质,圣人之作便是达到了自由创作、姿态横生的境界。清代文论家赵翼《瓯北诗话》评价韩愈的诗文创作时说:“盖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于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可以看出,“随物赋形”亦可用于评价同一作者不同文体的创作特点,强调千变万化、不拘一格中寓于必然之理。无论古诗、七律,无论叙事、说理,作者都能根据实际需要,随时变换表现手法。
历代文论家与诗文创作者延续苏轼“随物赋形”命题的精髓与意涵,或是探索分析上乘诗文创作的共性特征,或是分析某个文学家诗文作品的创作特点,他们将“随物赋形”与与之相关的诗学范畴、命题与观念予以整合、关联,扩充了该命题的内涵与适用范围。
三、“随物赋形”的当下价值与启示
“随物赋形”命题由苏轼提出后,一直延承至今,它不仅成为宋至清时期诗文批评的重要依据,在技术赋能文学创作、催生多元文学形态的当下,它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和实践价值。
“随物赋形”的命题孕育着一种去除定见的创造精神,体现的是由“物”之本然到“形”之应然的超越过程。它源于作者内在需求的冲动,指向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是一种在感兴、天得的契机下与自然物象触遇,不拘法度、不计形貌得失,任心灵、情感鼓荡驱使、振笔直遂、听笔之所至的产物。文学的创新正是基于不可遏制的、自然而然、如有神助的创作发生瞬间心物交融所生成的不同形态,它是生生不竭的,它是作者生命能量的释放,更寓于作者对宇宙天地、人文社会的深度思考,这不仅是“随物赋形”命题的核心与根本所在,同时也是应对当下技术赋能文学创作与创新问题的重要依据。人工智能基于超强的算力,已然具有极强的文学写作能力、模仿能力与文学资源的整合能力。如今,对于形似的追求、文学文本的仿写与批量创作已然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然而,越是在这样的时期,苏轼“随物赋形”的命题就越是能散发其理性的锋芒,它所揭示的文学创新之规律正是在于作者在自由传达的过程中,文学作品的唯一性、独创性与不可模仿性得以彰显,它是超越于形似的心似状态,是作者思想情感与生命状态的印记,而人工智能却无法复制创作者的情感体验与生命状态,它的所谓“创造”只是基于已有资源的再建构。故此,当下的文艺创作者,应更加充分地发挥其主体性和情感创造力,强化文学的情感性表达与具身性关联,在尊重自然与现实、讴歌时代与人民的创新征途中,融入深邃的思想与充沛的情感,去除定见,不拘泥于既定的形式和规则,任由心灵驱使,在水的智慧引领下,让文学创作与创新回归其本然,回归到它的灵魂深处。
(作者:张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传媒大学)基地主任,中国传媒大学资深教授、人文学院院长;谷疏博,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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