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众文艺是在新的文化语境、媒介场域、技术态势和审美实践中涌现的,为新时代中国人民所创作、所传播、所享用,用以反映他们当下的生活、心理、思想、情感和趣味,通过全媒体渠道普遍流行并产生广泛影响的多模态、风格化和不断流变的新文艺形态。它的创作、传播和接受主体不再局限于传统文艺的专业创作者或生产者,而是将内容生产、传播和消费的权力赋予更具广泛性的人民群体,其创作方式也由私人化的“思想苦旅”转变为全民参与的“交互实验”。认真审视这种新型大众文艺形态,我们会发现其对传统大众文艺的创作主体、审美范式和艺术功能进行了话语重构,通过赋予“人民性”内涵以崭新面貌谱写当代人民文艺的新篇章。
创作主体的去中心化
新大众文艺最显著的特征是,它打破了传统文艺创作的专业壁垒,使创作主体从精英群体转向全民参与,创造出一大批能够让接受者普遍共情的精神文化产品。创作主体的分化、重组和聚合,让新大众文艺的主题表达从作者端漂移到受众端,这让其能够在内容生成层面直面现实生活的普通人(具有各种心理诉求、欲望、情感、价值观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同类人)需要什么,所以就会创造什么、传播什么、接受什么。新技术带来的媒介环境的变化,也让数字技术、智能工具与文艺主体交互构建一个新的情绪/情感表达的能量场域。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身处于这个流变的媒介能量场中,其审美表达行为本身就与这个能量场产生充分的心理共鸣和情绪共振,以此构建一种“去中心化”“非精英式”的文艺创作主体新集群。
首先,新大众文艺主动拥抱新媒介和新技术,是一种在创作过程中积极践行“均衡技术赋能”的人民新文艺。借助短视频平台、文学网站以及最新的人工智能大模型等技术工具和媒介载体,普通劳动者(外卖员、快递小哥、出租车司机、网格员、保安、社区工作者、自由职业者)、大中小学生、离退休人员等均可通过智能化工具参与不同文艺类型的创作实践,实现审美表达的自由。这种变革既源于互联网技术对于文艺创作的数字赋权,更体现了新时代人民对文化表达权的自觉运用。因此,新大众文艺的交互性特征使创作者与受众界限消弭,形成“创作即参与”的新型关系。这种新型的文艺创作实践关系,改变了传统大众文艺由精英或具有专长的人员创作、普通大众群体接受的“单一”局面,呈现出智能技术作为中介,具有文艺专长和消费需求的各阶层人群共享的创作、传播与欣赏的状况。依托跨媒介互动和数字化手段,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不仅能够即时实现身份转换,也可以在数字界面完成生产与消费的互动。例如,网文写手通过“本章说”与读者沟通小说角色、情节与思路,或在线阅读其他作者的作品;短视频主播利用“弹幕”界面与受众实时互动,相互成就情绪价值。由此,创作主体就在新媒体传受语境中变成斯麦兹、福克斯等学者眼中“产消合一”的“数字玩工”。
其次,新大众文艺多点开花式的发展进一步引发创作主体的去中心化和非精英化。这从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文艺创作主体的创新能力,拓展了当代人民文艺的表现形式。传统文艺创作常受制于专业、知识、技能、场地、平台、资金等因素,如影视动画制作需要专业设备和团队,音乐绘画需要长期的技法训练,非遗创作与生产依托代际传承,文学创作也会受到作者本人自然禀赋的先天制约等。新的大众文艺创作者则先天具备互联网资源、数据库技术、算法规则和多媒体平台等优势。在新媒体时代,普通人只需一部智能手机配合简易的剪辑软件,借助滤镜、特效、剪辑等“傻瓜”功能,就能从事个性化创作,轻松营造出奇幻、复古、科技感等艺术氛围,实现了从平凡到惊艳的转变。网文创作者也可以运用对话、弹幕、接龙、超链接等手段,让读者参与情节走向的讨论,使文学创作成为作者与读者合力完成的“写读者游戏”,从而为审美活动注入新的活力。数字时代的非遗博主(如李子柒)通过音画融合、身临其境的叙事方式,将民间艺术的技法、流程和文化寓意充分融合到现代媒介技术构建的表意空间中,赋予传统文化更新颖、更有效的传播策略,让受众在交互性的接受语境中萌生保护和传承非遗的意识。新大众文艺为有志于文艺创作的人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展现了“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美好现实。
再次,新大众文艺的审美实践在推动文艺创作职业界限消融、媒介技术手段“平权”的过程中,也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文化主体话语权的再分配。新的文艺大众化,更新了人们关于文艺经典化的认知。在传统的经典遴选机制中,学者开始关注网络文学、微短剧、电子游戏等新大众文艺作品,各种新文艺形态进入主流文学史、艺术史。一些文艺短视频,注重主旋律内容与新的表达方式的融合,注重传统艺术手法与新审美形式的融合。这些都是由于不同领域的创作者介入创作带来的审美范式的杂糅。这些转变,也共同构成新大众文艺的人民性特征。其本质是,数字时代技术赋权促使机制转型,构建了一种文化话语权由专业化、精英化个体(或团队)向大众化、全民化社群转移的新生态。创作主体的进一步分化,让新大众文艺创作真正实现了庙堂之音与民间话语的和谐共振。
审美表达的多元融合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新大众文艺的创作应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以此丰富符合新时代人民大众欣赏口味的审美话语。正如有评论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转化既延续了新文化运动的健将周作人所倡导的“人的文学”的精神内核,又契合当代青年人追求文化身份认同的审美旨趣。
从主题构建来看,新大众文艺倾向于提炼简洁且极具冲击力的审美主题,以此张扬和凸显新时代人民的新生活、新风尚、新思考和新聚焦。与传统文艺作品经常追求思想主旨的恢宏磅礴、立体多元和蕴藉深厚有所不同,新大众文艺更侧重于直击当下社会的热点、痛点与焦点,而这些恰恰都是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所要面对的生存现实。所谓“热点”是指当前社会媒介话语场中被公众广泛讨论的并同他们日常生活经验、心理、欲望和价值诉求普遍勾连的公共议题,如重大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发展事件或现象。“痛点”是指长期存在且未能有效解决的社会问题,通常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它可能涉及更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如住房、教育、就业、医疗、养老、环保以及食品安全问题等。“焦点”更聚焦于自上而下的社会关系中的制度性困境和核心性症结,如贪污腐败、公共伦理、人口问题等。
从社会治理层面来讲,热点是表象,痛点是症结,焦点是旨归,而它们共同构成了新大众文艺审美表达的核心内容。以此为基础,《杜拉拉升职记》《上海凡人传》《狸花猫,波斯猫》《主妇的逆袭》等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用直白有力的言说方式揭示现代人(都市白领、创业青年、快递小哥、家庭主妇等)的渴望与挣扎、奋斗与探索、激情与失落,聚焦凡人职场逆袭、都市情感纠葛和生活日常焦虑,它们在一众为“仙王大神魔尊”立传的网络类型文之外寻求题材和内容的突破,专门书写“小人物”和“凡人”的奋斗史与成长史,与他们一起见证大时代的潮起潮落,最终以单一却浓烈的主题立意和精神诉求迅速抓住同属普通人的读者的同理心和共情心,从而引发他们灵魂深处的共鸣和反思。另外,短视频平台上的一些纪实性创作,例如“外卖员暴雨送餐”“鸡娃父母花式带娃”“单亲母亲带着患儿摆摊”等街拍Vlog和情景短剧是对社会生存现实的直观呈现;微短剧《重生之我在霸总家当保姆》以黑色幽默的叙事策略解构职场压迫与歧视,表现出对“打工人”生存困境的解码式纾解。这些作品通常直接取材于人民群众的生存场景,即时捕捉基层劳动者日常生活中的“在场性情绪”体验,因此天然地携带着对社会肌理的微观感知,为纾解现实生存给人民群众带来的精神内耗提供了美学方案。
从内容表达的角度来看,新大众文艺体现了新时代人民文艺的创造精神和创新品格。一是视觉审美与情感表达的深度融合。在微电影、短视频、互动游戏等新文艺生产领域,新大众文艺往往借助新技术来呈现精美的构图方式、绚丽的色彩搭配和宏大的视听场景,并产生极大的冲击力。在视听震撼的背后,新大众文艺还蕴含着感人的故事,像亲情的温暖、爱情的坚守、命运的抗争,让观众在欣赏文艺之美时,内心也能泛起涟漪,沉浸于作品的意境中,实现感官与心灵的共振,获得人文关怀。火爆出圈的微短剧《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利用AI辅助创作的科幻剧集《三星堆:未来启示录》以及获得“金摇杆奖”的3A国风游戏《黑神话:悟空》等作品,是这种融合的典型代表。二是传统美学精神与现代生活潮流的精彩交互。《赛博神话》《蒸汽水浒》《时间裂缝》《因何死于兰若寺》等网络科幻小说不仅蕴含了对古代诗词格律、章回体小说构架、古典文化形态、建筑艺术风格和通俗生活观念等传统资源的借鉴,还积极融入了对现代生活视域下的新奇价值观念、超级科技想象(如纳米科技、生物工程、人工智能等)和流行文化风尚的描写刻画。而非遗剪纸通过动态表情包焕发新生,古诗词改编为说唱音乐新形式,剧本杀的情节设计穿梭于历史与现实的不同时空,农民画家通过视频直播展现乡村振兴图景……这些新的文艺“组合态”不断展现出传统文化基因在数字媒介中的创造性转化。三是形象塑造的符号化、高辨识度和二次元属性。例如,网络动画、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形象,凭借独特外形、超强能力成为正义化身;偶像剧的“霸道总裁”或“大女主”,集财富、颜值、专情于一身,是理想的恋爱模板。这些形象虽有脸谱化、扁平化嫌疑,却也因个性鲜明而成为流行文化符号。
从文本生产的角度来看,创作者身份角色的多元化发展也进一步激活了新大众文艺内容形态的发展演变。新大众文艺的文本形态是创作者身份变换、创作形式交互和审美要素多元融合的结果。全民参与创作和专业品牌制造的相互促进,让新大众文艺为不同文化水平、情感诉求和消费品位的受众提供了怡情暖心的“精神食粮”。在网络综艺、诗词大会、达人秀、互动社区等新文艺生产空间中,那些来自民间的才艺展示、自创说唱歌曲、脱口秀表演等新文艺现象虽然与文艺经典相比还存在差距,但它们十分接地气且富有生活情调,其根底蕴含着质朴无华、实事求是的品质。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了人民群众在精神文化生活中的内在需求,彰显了文艺创作的新风尚。例如,近年来,《我在北京送快递》《我的母亲做保洁》《我在上海开出租》《在菜场,在人间》等“素人写作”的非虚构作品热度不断攀升,它们与传统现实主义文艺遥相呼应,聚焦普通人生活日常、喜怒哀乐,展现新时代平凡个体的奋斗与坚守,已然成为新大众文艺的重要代表。
新大众文艺对社会热点、痛点和焦点的捕捉与艺术化再生产,本质上是数字媒介时代“技术平权”“主体独立”和“艺术自觉”同频共振的自然结果。通过创作主体身份下沉、传播机制革新、话语范式重构,这种自下而上的文化生产模式,正在重塑当代中国社会舆论生成、文化实践和价值协商的逻辑机制。
审美伦理的社会担当
与传统文艺相比,新大众文艺覆盖了更具广泛性的接受群体。因此,“人民性”是新大众文艺的精神内核。人民群众的接受反馈是新大众文艺持续生长的强劲动力,为人民群众持续提供精神文化消费的精品,是新大众文艺应有的审美担当。
新大众文艺不断地丰富着文艺作品的生态。海量创作者涌入新大众文艺领域,为审美创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和可能性。不同地域、年龄、职业的创作者带着各自独特的生活体验与视角,创作出五花八门的文艺作品:从反映乡村生活变迁的短视频,到聚焦都市青年职场奋斗的网络小说,再到凸显青年亚文化属性的网络综艺节目;从展现非遗传承的手工艺品线上展览,到融合电子音乐与传统戏曲的跨界音乐作品,再到依托人机协作生成的足以以假乱真的AI小说、AI短剧和AI绘画;二次元文化、古风文化、国潮文化等不再局限于狭窄的粉丝圈子,而是通过动漫、cosplay、短视频等形式走向大众视野。“小众文化”得以破土而出,并在新大众文艺的沃土中生根发芽,不断丰富着人民群众的审美体验。
新大众文艺不断为受众提供情绪价值与精神补偿。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承受着来自学习、工作、成长、成才和成功的巨大压力,新大众文艺恰如心灵的避风港,为身心疲惫的现代人提供着关键的情绪价值与精神补偿。励志网络小说中主人公从底层逆袭的故事激励着无数在生活中挣扎的读者,给予他们继续奋进的勇气;温馨治愈的微短剧和视频直播,记录萌宠日常、亲子互动、风景美食和户外运动,让人们在疲惫中展颜一笑,驱散心中阴霾。短视频平台的绘画直播,观众看着画师勾勒出梦幻美景,跟着学习不仅能够提升自我,还能暂时忘却现实烦恼;网络社区文艺小组和“点子社区”里的讨论,也让参与者在知识经验的分享、思想火花的碰撞中产生获得感、找到归属感。新大众文艺以轻松、温暖、亲和的方式,帮助人们修补情感创伤、弥合精神缺憾,帮助人们在虚拟世界里寻得片刻安宁与慰藉,重拾对现实生活的热爱。
新大众文艺还肩负着弘扬正面价值观的重任。《大国重工》《长乐里:盛世如我愿》《我们生活在南京》等网络小说充分融入家国情怀和时代精神,主角在奇幻冒险中守护家国文明、发展经济文化、推动民族振兴,潜移默化地向读者传递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实业兴国的精神。《Family:爸爸妈妈我爱你》《别让我们的眼泪成为最后一滴水》《不说话的爱》《啥是佩奇》等公益短视频(短剧)聚焦家庭关系、弱势群体帮扶、环保行动、科学普及等主题,引发大众的关注与共情,引发人民群众自觉参与新文化建设。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们用生动的故事、鲜活的形象、婉转的叙述,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爱国、诚信、友善、和谐、文明、自由等价值观念形象化、生动化,春风化雨般引导社会风尚。在与主流文化(艺)相互交融和对话过程中,由新大众文艺所主导的多元共生的文艺生态格局正在形成。
总之,新大众文艺依托于人民大众的创造活力,凭借直击现实的内容、丰富的表现形式、多元的传播渠道,让文艺突破小圈子,更广泛地走入人民的心间。它打破了传统文艺专业化、精英化、小众化的壁垒,使文艺创作的参与群体空前广泛。在这个过程中,新大众文艺需要在有了“量”的基础上更加注重“质”,在表达大众的思想情感时既重“真实呈现”也重“引导提升”,催生出更多的时代精品。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媒介融合语境下网络科幻小说的阐释评价机制研究”(23XZW031)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鲍远福,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贵州民族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