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南京大学在“五育并举”思想的指导下,开展了系统的大学美育工程并取得了不少美育经验。本文采访对象周宪老师是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同时也是南京大学美育工程的负责人。其在美育理论方面有深入的研究,并活跃在大学美育教学实践的第一线,通过将美育理论观念与教学实践的有效结合,形成了富有特色的南大美育理论和教学方法。近期,本文采访人在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对周宪教授做了与美育相关的专题采访,周老师从国际美育的发展趋势和本土美育的具体语境入手,对这些问题作了细致并有创意的回答,畅谈了自己对美育的体会和看法。
一、美育的当代价值及其趋势
刘静涵:您能谈谈为什么今天美育很重要?
周宪:我认为今天美育之所以重要,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识。
第一,美育是人才培养的需要。今天是一个经济、科技和文化高度全球化的时代,大国间的竞争说到底就是人才的竞争,而人才的竞争也就是人才素质的比拼。这种人才竞争的压力要求我们在教育中全面提升人才的各种素质,美育在这方面将发挥重要作用,因为审美素养或能力是一个人完整人格和教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第二,从美育本身来说,美育的主要目标就是培养完善的人格,或者说是培养人格完善的社会主义建设者。18世纪末19世纪初席勒提出美育设想的时候,实际上是针对西方现代社会出现的人性分裂的问题,他坚信可以用美育来弥合冲突,形成和谐的人格和社会文化。这个伟大的目标在今天仍未完成,所以说美育是一项未尽的事业。今天,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面临着更为复杂和艰巨的任务,以美育来塑造人格完善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仍是美育的“初心”。爱因斯坦曾说,学校并不是培养专家的,而是培养人格和谐的人。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第三,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人文教养。今天是一个科技导向的社会,人文教养在其中不是不重要了,而是变得更重要了。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向合乎人性的人的全面复归,因而人文教养非常重要。所谓有人文教养或人文素养,不仅是具有人文知识素养,而且是指具有人文、人性或人道精神。当代社会出现了很多新事物,比如互联网、数字化、算法三位一体,再比如人工智能的迭代发展,等等,这些新技术革命带来了社会生活和行为方式的巨大变化。如何应对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如何在这样的世界里存有一种终极的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便是一个难题。而美育作为人文教育,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功能。我认为一个合格的公民在国家建设中必须具备人文教养,它比一般的知识素养和技能更重要,是更深一层的人之为人的精神特质,而美育和人文教养的关系非常密切。
第四,美育还关乎国民文化素质和社会审美趣味的提升。今天大众文化流行,商业资本对文化的入侵导致了很多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一些审美趣味出现了滑坡,某一些庸俗的、怪异的甚至是畸形的趣味流行开来,这在青年亚文化中尤其如此。而青年人正处在涵养真善美品质的关键时期,美育在塑造青年人高尚的审美情操和高雅的趣味方面尤为重要,它可以起到提升公民整体文化素质和全社会审美趣味的作用。
第五,美育与创造力的提升紧密相关。人才培育中的关键一环是创造力的提升,而艺术是最具创造力唤起功能的教育路径。我们常说艺术和科学是人类文明王冠上的两颗璀璨明珠,这就是说艺术和科学最具创造性。但艺术和科学在很多不同的方面也可以互补,如果说科学的创造性思维是焦点思维或辐合思维,那么艺术则更偏重于发散思维。人工智能领域重要学者玛格丽特•博登认为创造力分为三种类型,即组合性的创造力、探索性的创造力和变革性的创造力,她特别以艺术为例来深入探讨这三种创造力的塑造。我认为美育是以艺术为“抓手”,当学生进入艺术世界时,便会从各个层面激发他们的这三种创造力,并使他们进一步思考,如何将在美育中所涵养的创造力转化为他们专业领域的专业素质。
刘静涵:根据您的了解,当前国际美育发展有哪些值得关注的趋势和动向?
周宪:美育在国际上也是一个热门话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过三次关于全球艺术教育的大会,并推出了相关的文件或路线图。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委托一些国家的学者做过一些全球性的调查,发达国家也出版了很多美育方面的手册、指南、百科全书以及调查报告,等等。就我个人了解而言,国际美育的发展有以下几个值得关注的趋势。
一是有一个从美育到艺术教育再到文化教育的转变。“美育”是一个很古典的概念,它是席勒在18世纪末提出来的,今天在国际上,我们看到更多采用的是“艺术教育”概念而非“美育”。“美育”这个概念目前在欧洲的北部(德国、奥地利、瑞典、丹麦等)还常见到,而英语国家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现在更多采用的是“艺术教育”这个概念,也就是把“美育”变成了“艺术教育”。这其中的许多变化值得深思,我在这里就不具体讨论了。
今天汉语学界仍旧钟情于“美育”概念,说明我们对哲学美学和历史传统比较重视,因为“美育”的内涵要比“艺术教育”更为丰富,所以说“美育”并不只限于艺术。我们看到,西方发达国家的艺术教育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它通常不包括文学,往往只包含四门艺术——造型艺术、音乐、戏剧、舞蹈。在我看来,这种聚焦艺术的做法有一定的好处,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审美包涵一个非常广大的范围,在当代社会文化蓬勃发展的背景下,“艺术”的范畴也被不断拓展了,仅限于这四门艺术来谈艺术教育显然有其局限性,这也限制了艺术教育本应有的丰富资源。此外,在美育的故乡德国,“美育”或“艺术教育”现在越来越趋向于被另一个概念所取代——“文化教育”。如果说从“美育”到“艺术教育”是一次收窄和聚焦的话,那么从“艺术教育”到“文化教育”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拓宽和融合,这也符合当代社会注重文化的大趋势。就中国而言,我认为我们也应秉持“大美育”的概念,不把美育限定在几种传统艺术门类中,而应跟整个社会和人类的发展进程紧密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美育”“艺术教育”向“文化教育”的转向是当代教育“文化转向”的必然反映。
二是美育越来越倚重于学科的支撑,美育学科的建立需要更多的知识资源基础。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发达国家提出了一个新观念——“基于学科的艺术教育”。这对我们很有启发,也表明美育需要相应的理论和观念来指导,使其更有科学性和学理性,也更有人文特色。“基于学科的艺术教育”主要涉及四个学科:艺术创作、艺术史、艺术批评和美学。后面三个都是与艺术密切相关的学科,它们在诸多方面有助于学生对艺术展开深入的理解和体验。艺术史提供了艺术发展的历史脉络,促使学生理解艺术流派的历史价值;艺术批评聚焦特定作品的感知和分析,可显著提升学生的审美素养;美学作为艺术哲学,有助于学生反思自己的艺术体验,并提升对艺术和文化现象的认知。我们说让更多的学科进入美育并不是简单的扩容,而是夯实美育的理论基础。当前我们在对中国美育进行架构设计时,有必要认真考虑这一问题。可以说,没有很好的理论学科支撑,中国美育要有所推进或突破是很难的,强大的学科支撑是美育事业成败的关键所在。
三是尤其强调美育中的教育的平等权益,意思是人人都有权参与、一个都不落,这一点也很重要。艺术在传统社会中往往带有精英色彩,而现代民主社会则非常关注艺术及其教育的平权,所以参与美育不但是一种权益,也是一种责任。有些学生对美育课程有认知误区,觉得可有可无、可选可不选,因此对美育不怎么上心,这就需要我们做一些工作来改变他们的认知。今天大学生的生源非常多元,有的来自农村、有的来自城镇、有的来自大都市,有的家庭注重艺术教养、有的家庭则完全没有这种氛围。所以我们强调大学美育应对所有人开放,鼓励每一个学生都积极介入到美育教学中来,使每个学生都获得艺术熏陶和审美参与的权利和机会。如果不能做到“人人都是艺术家”,至少要做到“人人都是艺术爱好者”。
四是美育愈发本土化或更具民族特色。当代美育强调在地化或本土化,因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艺术和文化传统。文化的全球化一方面导致了不同文化的跨国交流和互动,另一方面也激发了各国民众的本土意识和国族文化认同。当前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北方国家还是南方国家,都非常注重汲取本土文化资源进入美育,这是一个普遍发展趋势。强调美育跟自己文化传统和文化资源的相关性,突出自己国家的历史传统,强调文化的差异性,这并不与全球化相抵触,而是相互作用的。中国的美学和美育资源极为丰富,足以支撑本土美育的教学与科研需要,所以我们更应弘扬中华美育精神和中华美学精神。
五是越来越展现出美育与其他知识系统的兼容性,或者叫做关联性。比如审美素养与科学素养的关系,科学发现中审美判断所起到的作用,等等。我本人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研究,发现这个趋势应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20世纪50年代,著名科学家和作家C.P.斯诺写了一本名为《两种文化》的书,书中分析了现代社会中科学与人文的尖锐对立、水火不容。之后这“两种文化”引发了持久的论争,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应该以新的眼光和观念来看待这个问题。在今天学科分界与融合频见的高等教育体制中,如何将美育与其他学科相关联、融入其他学科的教育之中,是晚近美育中最值得关注的趋势。我通过研究发现,美育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从审美的角度来思考科学。历史上很多伟大的科学家,他们的美感和审美判断以及他们对美的认知,其实在科学发现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数理科学中。有很多经典的例子已经证明了美感或审美判断不但不会干扰和阻碍科学发现,甚至有助于或引导了伟大的科学发现。更重要的是,目前国际上关于科学教育已经提出了科学与情感和审美的复杂关系问题,认为科学并不是冷酷无情的逻辑推理过程,伦理和审美就渗透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之中、蕴含在科学家的科学素质之中。所以当前美育的推展应该努力寻找与各门知识之间的链接点和关系模式,将美育与其他学科知识相对接,使学生在参与美育的同时,获得从审美角度来重新思考其专业的契机,并在自己的学习和研究中探索新的路径。美育如何有效进入其他学科,是一个需要美育学科共同体进一步探索的难题。
二、大学美育的特点与经验
刘静涵:您认为大学美育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吗?
周宪:大学是高等教育或者说是教育的最高层次。美育一般分为两个大的层面,一个叫学校美育,另一个叫社会美育。在学校美育中,又分为中小学美育和大学美育。从理论上说,无论是社会美育还是学校美育,又或是中小学美育和大学美育,都同等重要。但是大家知道,大学作为学历教育的最后阶段和最高阶段,是一个青年人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时期,是他三观形成的关键期,是他知识架构、道德意识和审美趣味塑造的关键期,所以大学美育是学生审美熏陶的关键阶段。如果这个阶段我们不给学生审美提升和涵育的机会,他们毕业之后忙忙碌碌的,就有可能失去接触艺术的契机。所以我们常会看到这样一个现象:很多人一直到退休才开始重拾艺术,学书法、画油画、作诗歌,进入一种审美化的生活状态,这真是有点遗憾!如果他们大学阶段就开始参与审美熏陶,有可能一生都会更加的审美化。所以大学美育非常重要,其作用不可取代!
另外,大学阶段还是一个人自我身份认同建构的重要时期。心理学研究发现,16岁至20岁期间的每个青年人都会遭遇一次“认同危机”,这时候的他们开始思考“我是谁”或“我应该成为谁”这样的人生难题。大学阶段是一个人心智成熟和情感丰富的关键期,同时也是最具创新性和开放性的阶段,这时的他们会通过他人的生活看到自己的镜像,形成自我认知和个性。而美育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哲学家格林所说的“想象他人的生活”。从文学到绘画,从戏剧到电影,艺术所展现的是复杂的人生遭际和社会关系。艺术是青年人获得自我认同镜像的一个渠道,很多文学人物都会在这个阶段成为青年人的“楷模”,这就是镜像的认同效果。所以说美育有助于青年人自我身份的认同和建构。
美育还有一个重要功能,那就是其教育资源中蕴含了人类文明的瑰宝和结晶。就像一些思想家所说的那样,教育就是无私地传播人类文明中的经典作品,让学生触摸到寻常生活中无法触及的具有最高道德或精神意义的深邃之物。而大学美育在这方面的作用更为突出,作为通识教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大学美育与其他通识课程一起承担了这样的功能。人类艺术中的伟大经典和伟大传统就蕴含其中,它对学生的身心成长很有帮助,所以大学美育相对来说就更为重要。
最后,大学是培养国之栋梁的。这个时期将形成一个人的修养、素养和趣味,这些摸不着也看不见的内在特质,决定了一个人一生能走多高和多远。回到历史上人们反复谈论的“全人”理想,用今天流行的语言来说就是“综合素养”或是“和谐人格”,美育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涵育功能。这里我想用毛泽东同志曾经评价白求恩的几句话来说明,他认为白求恩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觉得这几句话放在我们的大学美育中非常合适,因为美育就是对一个人的人格塑造,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积极建构。
刘静涵:请问美育和大学里的其他教育有何区别?
周宪: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教育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哲学问题。我认为大学里实行的是分科教育,不同的学生进入不同的专业领域去学习,因而大学里分出了不同的学院、专业科系,等等,而进入这些专业之后,实际上是在某个专业范围内去学习专门知识,接受专业训练。我们知道大学有四个功能:首先是人才培养,其次是科学研究,再次是社会服务,最后是文化传承。人才培养是放在第一位的,而培养就是知识传授,所以大学里的大部分课程都是知识型课程。
但我认为美育跟知识型的课程是有一些区别的,这种区别往往难以发现也未予关注。在我看来,美育更像是一种智慧教育或者叫做智识性教育,而非知识性教育。智慧有别于知识,某种程度上说它是无法教授的。从语义上说,智慧是人的一种品质或能力,和愚蠢相对,它展现为一个人运用经验做出正确决策的良好判断力。而这种判断力往往并不能以提供知识的方式来传授,它更多地依赖于一个人的经验、直觉和感悟,这恰恰是美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从哲学认识论上说,人的知识一般分为两种,一种叫显性知识,另一种叫隐性知识,前者是我们可以用语言或符号记录下来的能清晰表达出来的知识,后者则是不能用明白的语言和符号表达的知识,又叫做默会的知识。美育在相当程度上是直觉教育、是审美体验,非常接近隐性知识或默会的知识。比如我们看一部令人难忘的电影、看一幅非常棒的绘画作品、读一首内心感动的诗之后常有这样的感觉——“妙不可言”。“妙不可言”中的这个“妙”我们虽然体会到了,但却很难用语言明白地把它说出来,美感体验就是指向这样的审美体悟和直觉,它包含了复杂的智慧性的经验。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深究美育的这个特点,进而找到有别于一般知识性教育的美育特点,转向智慧教育或智识生成。这里我可以举个例子,《科学》杂志上曾有一篇文章,研究的是学生读不读经典小说有什么区别。这个研究的心理学测试所依据的是theory of mind(心智理论)。The theory of mind是指一种能够理解自己以及周围人心理状态的能力,诸如情感、信仰、意图、欲望、佯装等,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生经验或生存智慧。通过这个研究发现,读经典小说的人要比读通俗小说或不读文学作品的人得分高很多,他们更善于共情或转换视角来认知他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美育通过提供大量的文学艺术作品,让学生进入人类社会复杂的生活层面,有助于培养他们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
美育的独特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培养感性体验能力。人们经常会说,看了一幅画好像看不懂,但老师却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我们为什么会看不懂呢?这就涉及审美的感性体验能力,即审美的感知能力和想象力。在今天这个科学技术知识快速迭代的社会里,我们的数理思维、逻辑思维已非常发达,所以有一种说法是“当代是一个理性社会或知识爆炸的社会”,科技知识越来越丰富,却把人的感性挤压到了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因此感性被边缘化了。作为一个人,我们的情感体验力和表达力也就慢慢地萎缩了。大学美育就是要给学生提供一个感性生长的空间,让他们明白一个人的成长还需要感性体验能力,需要美感能力的塑造。所以美育强调实践性,强调上手参与艺术创作,进入艺术情境中去体验和表达,让自己的审美意识和感性能力得到充分的发展和提高。
另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是,美育作为大学通识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广泛的关联性和渗透性。有别于许多其他知识性教育或课程,美育可以进入各门学科之中,关联其他知识系统,进而形成新的智识或知识教育。大学美育一个值得探究的方向就是拓展美育的关联性,比如美育和科学的融合,进入数学、物理学、化学、生命科学、人工智能甚至是天文学、地质学、生态学等科学领域。在这一方面国际上已有很多成功的经验可资借鉴,问题是当下我们如何认知美育的这种学科关联性和拓展性,闯出一条中国美育的独特道路来。
刘静涵:当前学校美育如火如荼,您认为有哪些难点?
周宪:这个问题很尖锐,这方面的问题也很多,我谈一点自己的想法。
首要的问题就是学校领导层面如何把美育放到应有的位置上。大中小学的领导层对待美育有不同的看法,很多领导要么把美育当作可有可无的教育,要么作为门面摆设,所以不少学校的美育工作举步维艰。然而没有领导层的重视,要深入推展学校美育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国家相关部门颁布了一系列政策文件,但各校重视程度有很大差别。领导想通了,重视美育了,很多堵点就会迎刃而解了。
其次是美育如何成为一种人文教育,如何将人文性、人文精神、人文传统、人文关怀的观念渗透在美育之中,这些对学生的成长来说是很重要的,是美育的文化底色。美育绝不能看成是对艺术技巧和风格的表层欣赏,失去人文教育,美育就会简单化、浅薄化和刻板化。
再次是美育如何在现实中为学生赋能。今天大中小学教育面临着许多挑战,学生正在经历激烈的内卷和竞争,工具理性和“精致的利己主义”随处可见,格式化和规范化的学习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被动学习和情绪障碍十分常见,注意力危机更是严重。面对这样严酷的现实场景,美育能做什么?如何激发学生的创造性?如何将美育转化为内心的精神慰藉?如何涵养学生的静思习性?如何在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间保持平衡?这一系列的新问题向美育提出了挑战。当然,美育不是万能的,也不是解决各种问题的良药,但美育不同于其他教育的独特性在于它可以发挥多方面的赋能作用,这需要我们在美育实践中认真探索和发现。
最后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是美育的教师准备问题。教育的基本主体是教师,教师的水准决定了教学水平。从教育学上说,教师准备是一个非常专门的问题,是对专业教师的专业素质的设限和门槛,是教师进入特定领域的资格规定。律师有律师证,会计师有会计证,而成为一名美育教师似乎没有任何要求,似乎只要懂点艺术就可以教,一个合格的美育教师需要什么样的专业知识和教育教学能力,谁也说不清。尤其是在大学美育中,一些不开设专业课的人就去开通识课讲美育,其实通识课教师的门槛应该比专业课更高,我们却颠倒了这个关系。实际上许多发达国家都有艺术教育或美育教师的教师准备的专业规范。今天我们已经到了确立中国大中小学各级美育教师准备规范的时候了,包括学历、课程、知识构架、培训、考核等诸多方面的规范。如果我们再不注重教师准备工作并做出必要的顶层设计,想要尽快提升本土美育的教学水平将是很困难的。
刘静涵:南京大学的美育工程已经开展了多年,您有什么值得和同行分享的经验呢?
周宪:南京大学在“五育并举”的框架下设立了“美育工程”,首要的工作就是对南京大学的美育教学体系做了顶层设计。我们把美育课程分为了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叫做核心课程,有六门,分别是视觉人文、文学人文、音乐人文、戏剧人文、工艺人文和媒体人文。第二个层面,我们还开设了七十多门美育选修课,南京大学的美育课程体系就是由核心课和选修课两个部分组成的。按规定,每个学生在通识教育中必须完成两个学分的美育核心课,他们可以在六门核心课中任选一门来学习。其次,南京大学美育工程突出人文教育和人文传统,核心课程的名称就直接以“人文”二字来命名。但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是简单的把一种艺术加上“人文”就可以了,而是将人文的历史文化和精神观念渗透在美育课程之中,作为深化美育课程的一种尝试。美育不能局限于只讲艺术的技法、形式或鉴赏,其后有更深刻的人类文明的历史传统和精神内涵,这是厚植美育课程的一个关键环节。再次,美育教学强调上手和参与,让学生从被动接受者变成主动活动者。美育的实践性也是美育教学的突出特点,要鼓励每个学生动手实践,去参与一门艺术的创造或活动,所以我们在课程的全过程中设计了许多实践环节。从阶段性实践到课程考核方式,都与动手实践密切相关。比如我们开设了一些“大师工作室”,请艺术家和工艺美术大师来到校园,或组织学生去他们的工作室,直接与大师见面,亲近各种不同的艺术,亲身获得直接的感性经验和上手感。这对学生理解和体验美是极为重要的。我们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美育指导思想,那就是在“分”的基础之上注重“合”,关注各门艺术之间的相关性、差异性和转化性。因为六门核心课程各自聚焦不同的艺术门类,所以如何打通门类分隔便成为了我们需要思考的难题。实际经验是走跨媒介的路径,所谓跨媒介就是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相互关系,从艺术创作的跨媒介到艺术认知的跨媒介,这些都是南京大学美育教学所追求的目标。最后是强调研究、教学和教材的三结合。一方面美育团队对美育做了较多的调研和研究,写出了不少研究论文,并提出了不少美育的新观念和新理论;另一方面又把研究成果落实到了教学环节中去,使教学不再是“摸着石头过河”,而是有相关的指导思想和教育理念。而研究与教学最终又落实到教材建设中来,团队编著出版了一本大学美育教材,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于2023年出版发行。后面团队还有一系列教材建设的想法和计划,有待一步步推进,争取形成富有南京大学特色的美育教材系列。
三、美育的研究与实践
刘静涵: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化对当代美育有哪些价值?
周宪:中国传统文化对于美育来说太重要了,它是我们文化的根,也是美育的源头活水。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看。第一是从跨文化角度来看,中国文化最具审美性。我们可以看看中国古代的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智人、贤者和文人墨客,他们的观念和生存方式基本上都是审美化的或是艺术化的,这里面有很多可创造性转化的传统美育资源。第二是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化具有丰富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某种程度上说,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和美育精神就是一种深厚的人文精神。这其中的和谐原则最为重要,它既是一个哲学范畴,更是一个美学概念。无论是孔孟儒家,还是老庄道家,或是佛家,都强调和谐的传统,这包括社会生活中人与人的和谐,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等等。有人类学家发现,在世界上的各个古代文明中最具和谐特质的文化有两个:希腊和中国。我觉得这种判断正好可以证明前面所说的中国文化最具审美性,因为和谐是美学精神中最核心的范畴。中国传统哲学对人文和天文有明确的区分,天文是指大自然,人文则指社会文化中的人伦关系。尽管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有很大的不同,但这样的人文精神确实是一以贯之的。当代的社会建设、经济建设、文化建设和人的发展都离不开这个目标。第三,传统文化进入美育的当代价值,一方面体现在重构当代人与其民族历史传统的关联,另一方面是在这样的重构中塑造民族文化身份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正是通过强有力的身份认同而形成的,过往的语言、文学、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等,都是维系这一共同体认同的重要载体。美育正是通过这些关联的历史传统,为当代学生提供了永不磨灭的文化记忆。第四,我们还可以从大学的功能来看,大学的第四个功能“文化传承”就规定了美育必须连接我们自己民族的伟大传统,进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全球化时代中各种文明相互影响,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强势文化在全球的传播导致了文化的“混杂”和文化认同的“危机”。所以,学校美育课程便承担了文化传承的重任。最后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在美育教学和研究中如何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不让国粹“博物馆化”。这个难题也就是传统的当代“活化”问题。今天科技发展迅速,我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深刻的变迁,古代传统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已不复存在。如何使传统文化“活化”?我认为首先是要让青年人接受并喜欢,其次是让传统文化以新的路径进入当代生活。南大美育课程里面就有这样的内容,让学生对传统做再发明,使之具有新的生命力。最近《黑神话:悟空》电子游戏风靡世界,也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它的成功在于把中国传统文化的故事给讲”活”了。
刘静涵:美育与艺术的关系是什么?美育只限于艺术吗?
周宪:依据前面我所谈到的经验,我们南大美育的核心课程里有两门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一门是工艺人文,另一门是媒体人文。这样的课程设计体现了一个美育观念:以艺术为中心,但不限于艺术,这也是今天国际美育的发展趋势。前面我们提到国际美育有一个重要发展,就是从美育到艺术教育再到文化教育(尤其是在德国),这个发展趋势实际上是对这个问题很好的回答。就本土美育而言,第一步当然是要以艺术为“抓手”来推进美育,然后以艺术为中心走向“大美育”,这样美育就能囊括更多的资源和领域。至于如何推进“大美育”,这是一个需要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第二步是美育不能只限于跟艺术密切相关的学科,还应关联更多学科:从心理学到认知科学,从跨文化研究到人类学,从哲学到人工智能,等等。“大美育”格局要求我们探究基于跨学科和多学科的美育,所以我们应该采取一种更为开放的姿态来看待美育,这样,美育便可获得更为丰富的学科资源,也可以团结更多其他学科的专家进入美育学术共同体。
第三步,“大美育”要尽可能多地汲取、引入和融合非艺术的资源。比如南大美育核心课程中的工艺人文和媒体人文等。我最近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是:设计对美育有什么作用?我还专门指导一个博士生写了一篇设计与美育关系的博士论文。在目前国内的学科设置中,设计是一个横跨理工和人文的大学科,设计无处不在。如果说美的艺术或高雅艺术跟日常生活有一定的距离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艺术更趋向于想象和理想,有助于提升人的精神,丰富情感体验,这个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今天我们强调日常生活审美化,强调打破艺术和生活的人为分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觉得设计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美育路径。因为设计跟日常生活的关系更为密切,设计有一种“有机性”,它深深地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果美育和设计能够很好地关联,无疑可以拓展美育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并与科学技术发展相融合,这不但可以扩大美育的领域,亦可丰富我们的美育体验,使美育更具社会参与性。
刘静涵:鉴于美育更多地偏向教育实践,那么美育的理论研究有何重要性呢?美育有必要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吗?
周宪:美育与美育研究之间显然是一个互相促进的关系。高水平的美育有赖于高水平的研究,高水平的研究可以有效指导美育的发展。从国内现在美育发展的情况来看,尽管美育的教学实践轰轰烈烈、百花齐放,但是美育研究却相对滞后,高水平的美育研究成果还不是很多。所以,对当代中国美育来说,如何提升美育理论研究的整体水平,是下一阶段美育所面临的艰巨任务。只有具备很好的美育理论研究,才能实现中国美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高水平建构。
与研究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美育学术共同体的建设。据我观察,大概有三类学者参与了美育的研究和教学,第一类是理论研究的学者,比如美学、文艺学、艺术理论或艺术史的研究者,他们的知识背景比较偏重于理论。第二类学者来自教育学,比如基础教育研究的学者,他们在中小学美育方面很有专长与经验。第三类学者来自心理学和认知科学,他们主要关心人的心理成长中审美智能如何形成与发展、不同艺术活动的心理认知和美感差异,等等。现在看来这三类学者还处在各自为阵的状态,相互交流并不多,没有形成一个共同的美育教学科研的共同体。其实这三类学者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专长,也有各自的短板。中国美育要想真正实现跨学科研究或多学科的合力发展,这些不同学科背景的专家学者的交流合作甚为重要。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中国美育要不要走向独立的学科建制。我认为,没有学科,在中国现有体制内是很难获得长足进步的。因为今天本土教育体系中学科建设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导向,无论是资源分配、科研立项,还是人才培养、绩效评估,甚至对美育事业的热爱和认同,都与学科密切相关。在我们国家,美育目前并没有明确的学科建制,只是在艺术学、美学、教育学和心理学或其他不同学科范畴里作为一个研究领域,所以说现在中国美育学科的建设实际上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了。从国际情况来看,艺术教育是个非常大的学科,设在教育学中。我希望教育主管部门能高度重视这件事,如果要很好地发展中国美育,没有这样一个规范的学科建制是很难的。
最后我想说,对于美育研究的中国道路和中国经验,我们应该好好地进行探索和总结,也就是建构中国美育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刘静涵:您对大学生参与和浸润美育有何建议呢?
周宪:建议已经很多了,我在这里再简单提几点。第一个建议是大学生应重新激发起自己的爱美之心。爱美之心应该说是每个人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并在文化和教育中升华的,但在成长过程中由于各种各样的情况被压抑了。所以在大学这个学历教育的最后阶段,在我们“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人身心成熟的重要时刻,重新激发起每个人的爱美之心就非常重要了。
第二个建议是增强美育的参与意识。如果没有这种参与意识,就不容易对美育产生兴趣,而且会把美育课程当成一个包袱或负担。而有了这种参与意识,就有可能主动投身美育课程去获得丰富的美感体验,从而丰富自己的情感,慰藉自己的心灵。
第三个建议是在大学阶段最好能选择一门美育的核心课程或通识课程。选什么当然根据个人喜好来定,这其中,文学、绘画、音乐、电影、戏剧、舞蹈,等等,可选的范围是很广的。选择一门自己喜欢的艺术然后浸润其中,便可以慢慢发展自己的艺术能力和素养,提升自己的美感经验。当然有条件的情况下,还可以在跨媒介和跨门类方面做些努力,也就是基于一门艺术再关联其他艺术,以丰富自己的审美感知和体验,提升自己的审美趣味。
第四个建议是全面加强人文教养。这是今天访谈中说得最多的关键词。通过美育形成人文教养是很有效的,教养比素养更深更基本也更重要,它包括了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伦理意识和同理心等。这是一个和谐的人或和谐人格的重要方面,所谓“立德树人”讲的也是这个意思。
第五个建议是淬炼自己的审美趣味。当代社会日益多样化,出现了一些趣味滑坡和娱乐至死的现象。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形成的审美趣味往往会伴以终生,成为个人的习性。因此如何在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淬炼并坚守一种高雅的审美趣味,没有一定的现成答案,需要大家来解答。美育让我们接触人类文明的精粹和经典,熏陶着文明的审美习性和取向,如果我们对此隔膜或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那么大学教育便是失败的。历史上很多伟大的人物都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如达•芬奇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全人”,爱因斯坦跨越了科学和艺术的界限并取得了伟大的科学发现。所以说健全的人格和全面发展的人始终是美育追求的崇高目标,而审美趣味在其中所扮演的作用不可小觑。
*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如需完整版本,请查阅纸刊。
作者:刘静涵 单位:南京大学出版社
《中国文艺评论》2025年第1期(总第112期)
责任编辑:陶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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